第40章

  我以为她会失望可她只说:“阿眠,只有他这样,来日中部进封时实权才会落到我手中,我要做好的是岭南百姓的圣母,至于能不能做一个好仆仆不重要,他们身上流的是冯家的血不是冼家的。”还未走多远便有一堆人上门参谒,她设宴坐左瞧着一个个熟悉的面孔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们的时候你们可都是战场鹰政局师,怎么如今老的我都快认不出啦?坐到这个位置上大伙儿求个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喝了酒回去可要好好说话啊!”此话一出众部皆归隋,毕竟民间圣母的背面是战场罗刹。
  岭南安定后中部封令下来了,冯盎为高州刺史冯暄因冼夫人之功免罪获取罗州刺史,就连死了多少年的冯宝也成了国公爷,可这些只是听着好听,真正好用的是有谯国幕府拿封官印章握六州兵符的谯国夫人。
  她发上终于有了丝花白,她说:“阿眠啊,我后悔了,我带上了枷锁是因为所有人都同我说带上之后有朝一日会重新自由,但枷锁用的久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用自由了…”我见过她笑她怒她愁可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伤心,我好半天说不话,因为这一路上我也早已习惯了用枷锁对自己对别人,很多年过去以后,我们才惊觉这场棋局里消磨最快的不是不同人下的子而是自己的第一子。
  跟着天子赏赐一同进岭南的还有去根换源的诏令,训同教化下的后代是他留给杨家的宝贝练融灭心的孩子是他可给后世的保障,她只说:“随他们去吧,俚族首领女子世袭,我想守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出生时的那一亩三分地。”所以她可以指着三朝中宝在岭南各部民众前说出:“老身历经梁陈隋三代中主,靠的便是诸位书上所说的忠诚之心,如今三朝赐宝皆在族中无一人战死,这便是我冼英与人和八十载的成果。麻请诸位牢记对天子尽赤心之理。”所以她做不到在俚部发号施令,只能在部民一代又一代怨怼她的人成为土包之后叹道:“冼英对不住妳们,可冼英不能眼睁睁看着妳们对不住妳们的女儿后代。”汉人收地一统她自是英雌俚人失先落本她自是叛徒,可于一统她是无悔的,于工只有众数好那才是真的好于私她不能带着她的部民去赌。
  后来番州官员贪虐部落人心亡判,中部欲用她再压岭南,她真的老了提枪的手不似从前那般有力说出的话不似从前那般镇人,我也老了再不能予她参谋再不能陪她出门巡抚。
  好在这一趟很顺利,她拿着中部诏书巡抚各地无一不归,八十年间浮尸太多怨愤太重,再疯的人也喝不完血,再锋的人也叹不齐气。
  有一日她忽地对我说:“阿眠,我们回家吧,得给家里人选个首领才是。”她如今眼睛有些看不清了却还是亮亮的,她为我拭去泪水笑道:“妳可不能再哭了,不然她们会质疑咱们选的新首领的,两个瞎婆子选出来的人不晓得人家要怎么说呢…”最后我们定了个名唤冼妒的小姑娘,因为我们在回洞途中见她在接手汉家寡妇时说:“妳来俚部,我亲自为妳去求一个貌阅。”那寡妇欲下跪谢她,她拦住她道:“这是我该做的,我名字里有一个妒字是我那位姑姥为我在汉字里择的,意思是女子该站着拿到自己的貌阅。”冼英摸过她的纹路说她是个能将路掰回去的姑娘便选定了她。
  继任那天大伙没有我们想的那般激昂排斥,她们也苍老了也明白活着便足够了,她将印章攀杖交到冼妒手上道:“轻一些拿,重的那条路以后不必再走了,带着她们轻一些走…”她太累了,连这番话都说不完便走了。
  我在她的坟旁守了很多年,看着她在意的地方慢慢开始在意她,听着她的名字在后世的传闻里一步步变成冼夫人自己把她的名字从圣母念到刺史到昵昵再到冼英。
  雪飘下来把她的名字盖住了,我用手拂开露出“冼英”两字时突然听见有人有人说:“阿眠,这条路太长了,妳替我分担一些吧”回头看正是穿着黑衣提着银枪的她,她笑着来拉我的手,我一时间有些口不择言不知从何说起,出口便成了:“冼妒很好族民很好岭南与中部也很好,可没有妳我不好…”她说:“所以,我来了。”
  第24章 姜后
  我年少时最爱梨花,那时有个人在梨花树下同我说他一定不会忘了我,后来他认不出我了。
  我后来恨过梨花,那时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原谅她不告而别,后来我走了很远的路,可我把和她的约定记了很久很久,我想只要我认得她就好。
  最后我常在梨花开的时候念着吕清的名字,岁月带过的心绪如何我已然记不得了,我只觉得若是她知晓我做到了她怕是又要笑我太认真,就像我想起我用两世去爱慕了那样一个人,我也会笑自己太认真了。
  我很喜欢梨花,因为曾有人说梨花可以结果,等到梨花结果的时候她保证不会再有人饿死,可连那个人长什么样我都快忘了。与姬静相识便是在梨花开的时候,我为了折一枝梨花,直等到值夜的姊姊们也睡下了才一个人去爬树,我从前在家的时候爬得很快,可进宫以后我吃不饱,速度慢了许多,手脚也不再灵活,梨花折到了,人也掉进了池子里。我连扑都扑不动,便开始数我是第几个掉进池子里的,好香,我慢慢睁开眼,是太子,不过我好像不能说他是太子而且如今他也不能像太子,看着城外一片火光,原来他在逃命。
  原来他们这样的人,也会有被人追着喊杀的时候,还不是一个,看那仗势,少说也有几千人,父亲说的不对,占了好命也赢不了,得人多才有用。他饿极了,把我偷存的饼子吃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我,跟看食神娘娘似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忘了妳。”我让他走了,总得让他回去瞧一瞧为他偿命的家伙,不然那个家伙就会像我姊姊一样白死了。
  我把梨花插进土里,我知道它明天一早就不会属于我就会被人踩在脚下,可今夜若是没了它,我定然睡不安稳,脑海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人们总是喜欢为了自己的情感,去创去毁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消失,再把它归结于命和圈转上”是个比我高一些的姑娘,讲话很好听,可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她的名字,我把梨花抱得更紧一些,因为她很喜欢梨花,我很想她。
  共和十四年,梨花没有开,人也没有想起来。宫里的人换了许多,就连王也换了,宫中人皆说新王有兴盛王朝之相。我的梨花,外面那般热闹,妳怎么还不来?我的梨花,里面这样冷清,妳怎么还不来?梨花不来王便来,新王召我伴驾,我垂着头话也不讲,他写着字问也不问,他不敢也不能认得我,那晚是新王最狼狈的一晚,宫里新来的孩子问我一个人在看另一个人的时候,是在看些什么?我想也许是在看与那个人相处时自己的境遇。我成了世妇,梨花不开,我成了嫔,梨花不开,吕清嫁过来的时候,梨花开了,被雨一勾像是弯月被雨一挑只剩一朵,被雨一劈像絮被雨一打铺成了雪。
  见到吕清的第一眼,我觉得这个名字与她一点也不符,巍峨温厚的人却唤清,我行了礼正欲离去,她拉住我问我是不是喜欢梨花,我说也没那样喜欢只是喜欢在梨花树下发生的事和见过的人。她又问我识不识字,说是要教我写字,不愧是贵女,见谁都要施好心,不过这日子太长了,多些事打发打发也好。第一年梨花开的时候我会写字了,梨花结果子的时候我想找一些简牍来看,我问她什么样的好看,她说都好看,她觉得不好看的对我来说未必没用,总得我自己看了才知道好坏。我不明白,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件事等妳自己试了才知道好坏,好像我只要按照她们说的去做就都是好的。脱簪的事一出,姬静便开始争外头的事,我与吕清在一块儿的日子多了起来,我问她:“妳便当真没有爱慕过他?”她将我发上的雪拂去,看着齐国的方向开口道“妳不也没有,他与我们是一样的人,做不了自己的主却都擅长苦中作乐。”其实不止我们,宫外的人也是如此,时局大乱时我也出去过,却发现外头也是孩子做不了自己的主但承了业以后也说服了自己,妇人做不了自己的主但有了儿媳以后也磋磨了年少的自己,君子做不了自己的主但有了家以后也多了诸多恐弱的借口。
  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她也说过,是人都做不了自己的主。第二年梨花开的时候,吕清有了孩子,她似乎比从前更忧愁了一些,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那时是愧疚而又决绝的,孩子出生那天,我听传回来的消息说有个老翁死在了喊冤的路上,说是家中一共五口人,年初那场仗带走了小孙子如今家中只有四口坟。吕清望着刚出生的孩子听着这个消息,她淡淡的说“阿娟,我母亲从前同我讲人活两世,一是能抓住能有感知的这一世,二是几千年后在世人口中传颂那一世,妳说我在这第二世能活的好吗?”我那时不懂,但我知道这些大族出来的贵女,最擅长的便是用这第一世去换第二世的名声,没什么不好,若我站在几千年以后,无关自身痛痒的话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可我如今站在她身旁,我心疼可她不需要这样的心疼,那便让她欢愉一些吧“单是妳脱簪那次,怕是将来亡了国,也没人会猜到妳头上,几千年以后的人定然就像这宫中的小宫女一样只会夸妳贤德呢。”她笑笑说不信,我便去院中折了花起誓“我以我姓起誓,还有左姓族人一日,便不会有人怪妳吕清。”她将花插在我头上,看着我的眼睛说她今生也有了一把可传千年的剑,她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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