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正是此时吾于母后寝宫无意间于柜中翻出一物,乃母后昔年所制之弓弩机也。母后入殿见吾手持弓弩机,绽欢颜笑曰:“兴儿竟能寻得此机,实乃缘分。”母后轻揽吾肩,温言道:“既已见之,母后来教妳制此机之法。”吾闻之心喜若狂双目放光。母后先取一机括示吾曰:“此乃关键之件,须精雕细琢。”言毕执一小刀,刃落木处木屑簌簌而落,其手法娴熟神情专注,吾立于侧目不转睛心慕不已。继而,母后取一良木曰:“此为弩身之材,当求直且坚者。”遂操斧锯声铮铮然,吾欲试之母后许之,吾手拙力弱锯木不得其法,母后不恼手把手教吾:“儿啊,握锯须稳,用力当匀。”吾依母后之言渐有所得。母后又取弦丝,纤指绕之,动作轻柔而有序曰:“此弦关乎□□力,不可疏忽。”吾亦伸手欲助,母后含笑应之引吾一同绕弦。制机之时,母后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展颜轻笑,吾见母后额上微汗忙以帕拭之,母后抚吾首曰:“吾儿贴心,为母甚喜。”机括装毕,母后执弩示吾:“瞄准之要在于目准心定。”言罢抬臂拉弦,矢发如电直中远处靶心,吾惊呼声起拍手叫好。母后递弩于吾,扶吾之手教吾拉弦之法,曰:“用力需巧,不可蛮干。”吾初试之矢偏靶外,母后励曰:“勿馁,多加习练,必能中的。”吾复射数次终有所进。
  母女二人立于庭中,阳光洒身暖意融融,母后时而指正吾之姿势时而赞吾之进步,吾全心投入力求精进见弩中靶准吾适时开口曰:“儿观弓弩,张弛有度方得发矢有力,今母后之忧犹如□□弦,绷之过紧恐失其效,且□□发,必先蓄力而后能致远。母后之事,亦当如此。”母后摸着弓弩机定声回曰:“兴儿聪慧所言甚是。吾总得先做了她才能重新看到吾!”
  封民爵修水渠,家户安讨先零,开学宫封女官,母后这些年很忙却仍担学宫天文之授。吾与众女子聚于元初学宫恭聆母后教授天文之课,学宫之内静谧祥和,众女皆端坐,神色恭敬翘首以盼母后教诲,母后仪态端庄目光深邃,众女见母后皆起身行礼,母后微微颔首,示意众人坐下。
  母后缓声而言:“妳等观之,那北方亮星便是北辰,北辰居中央众星环绕,如君之临天下臣民拱卫,北辰恒常不动为众星之主,象征着君权稳固。南方有朱雀七宿其形如鸟展翅欲飞,朱雀主火管炎理明,西方有白虎七宿,其形如虎威猛无比,白虎主金张锐展刚。东方有青龙七宿其形如龙蜿蜒盘旋,青龙主木掌生断长。星宿之位变化有序,四季更替星宿亦随之移转,春则青龙现夏则朱雀明,秋则白虎出冬则玄武显,观星宿变化可察季节人心更替,可测天时大局变化。”众女闻母后之言皆抬首仰望天顶,吾亦随众人目光望去,见那北方北辰星,璀璨夺目光芒万丈,心中不禁感慨,此星果真如母后所言稳坐中央,似君之临天下令人敬畏。正观望间忽有一女惊呼:“快看,那北辰星竟是姝色!”众人皆惊纷纷注目,果见北辰星散发着柔和之光芒,颜色殊异祥瑞之气,吾心中暗喜,此乃上天之兆母佑汉室。母后闻此声亦抬眼望去,良久,母后轻声呢喃:“我做到了……妳是佑着我的……”
  母后复又转身,面对众女继续讲解天文之奥秘:“星宿之变化乃自然之理,然吾等可从中悟得治国之道,君当如北辰稳坐中央,以仁德治天下使臣民归心,四季更替亦如国家兴衰,当应时而变保己处上…”众女皆倾心聆听,不时点头若有所思,课毕,众女皆起身再次行礼谢过母后教诲。
  次年扶余国王子至洛阳上贡,母后盛装入殿接见,王子见母后惊叹不已曰:“吾险些以为女君方才十五之龄。”母后闻言浅笑嫣然,尽显风华。彼时吾在侧见母后之容光亦感自豪,后方知是因班府请柬来至。
  是日晚,母后归来却身着素服,怀抱着吾嚎啕大哭,吾大惊不知何事,母后抽泣言曰:“兴儿……她走了……她一直在等我……可我……可我……”言未毕便晕了过去,吾惶恐无措急唤侍从,众人手忙脚乱将母后抬至寝宫又唤来医官,医官道是心生大悲气积心口所致。
  次日朝议之时母后亦着素服,群臣见之皆肃然,母后面容憔悴眼神哀伤,声音沙哑:“吾友昭师离世吾心苦痛,今着素服以示哀悼…”群臣皆默然感母后之重情。
  此后母后一夜白发心苦胜噬,日夜不休处理朝政。永宁二年正月母后竟借西洋魔术得见昭师。二月母后咳逆唾血,吾大惊急唤太医,太医至诊视良久皆面色凝重,吾心中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母后却泰然自若仍心系朝政。
  三月母后薨逝天下同悲,下葬之日众女相送,女侍史官三百人皆参以白素引棺挽歌,声悲切令人动容,舅母参乘曹大人御马,女将女骑沿车驾相送。母后离世邓班两家遭清算,朝堂之内人心惶惶,吾幸得舅舅托付于曹大人方得一丝安稳,然不及吾报答舅舅之恩,舅舅竟绝食而亡保下邓家清名。
  这一年吾十五岁,与曹大人离开了皇宫踏上前往封地河东郡之路,路上风尘仆仆吾心沉重如铅。
  行至途中吾回首遥望皇宫,那巍峨宫阙,曾是吾生长之地,那高台女君,保吾温长滋吾心力,吾想:母后留在这里也好,她的故人会在她的梦里生死往复,她的爱恨会在此地万古长青。
  曹大人轻启锦盒取出母后与班师相连之青丝,目光中满是感慨与追思,吾亦缓缓取出母后与班师之白丝,如雪发丝是无悔之证真情之据,原来,共白头是这个意思。
  第33章 陈硕真
  “绮儿,此番若是阿姊赌输了妳今夜便离开,往后妳只当没有过我这个阿姊只有这样妳才能活下去,若是赢了就有反的机会,世上最好用的不是钱势官谋也不是血亲情动而是人心划度。”
  “换个人人安乐的世道没有人会信,可偏偏这是个人人都想用死换来世福报的世道,绮儿,从清溪逃出那一刻姊姊余生都只是在赌,可赌运总会有消散那天,妳不该也不能被放进筹谋之道中,他就是姊姊给妳找的退路之石。”
  “因为女子背着的是他们脏思恶想,他们可以指着尸骨踩着血肉说着二位本脏,可这只会让女子向上走向远飞的心更重,所以他们急了,急着灭踪抽骨忙着死心掐翼。”
  “那妳也要许别人借妳完望,妳会相信的。”
  我没有见过我的阿娘阿耶,姊姊为我取名陈绮,她说:“丰硕真果的花定是极其绮丽的,妳日后长大了若是不喜欢也可自己换。”她的名字也是自己取的,她立志要像树上丰硕果子那样真能让人填饱肚子要像它们那样在一片恶林中结出硕果。
  在我的记忆里姊姊对谁都是笑着的,姊姊那时不过六岁便要自己拉扯着刚出生的我在朝廷税重草比人贵的世道活下去,她笑着被打笑着埋葬娘亲阿耶笑着为我从乞丐堆里抢来米粥笑着在官差那里用遗田为我抢回一条命,有次我生了病她放了很多血用血为我换来一碗药渣,我抚着她的伤口问她痛不痛啊?她笑着哄我说:“不痛的,绮儿放心。”我将药咽下去却更严重,她将我抱着笑着求了许多人可没有人能帮我们,我顶着血甜开囗同她讲:“阿姊…对不起…是我拖累了妳…我要是死了…妳可以把我吃了…”我不知她把我抱到了那里,耳旁只听得什么折寿什么求神救命,可她明明说过神所吃的是人的苦难,人愈苦神愈喜。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醒的,只知道从我醒来那天起姊姊不再笑了不再苦求生计,她学会了偷抢骗学会了杀人,迟来的恶意沾染带来的除了愧疚悔己还有像畜生一样活着的机会,凡她所拦皆无活口每杀一人便念声神。
  姊姊就这样将我带长大了,她希望我不知道那我便如她所愿在她面前做个高堂君子,乡学夫子不知我是女儿身赞我可造之才,邻居婶娘不晓我于乡学间夸我贴心懂事,村中玩伴只知我上树下河贴我力大强盛,我深知这些不过是让姊姊安心的身段却也真借这些摸到了另一种活法,一种他虚自撑别骗的活法。
  姊姊这些年劫下不少财物助了不少乡亲加之清溪逢上洪灾官府叠税收赋,姊姊回乡时看到乡村所留之人极少又听到都在吃女卖儿叫饿求死,她问我:“绮儿,难道这就是我们的天命吗?”彼时我瞧着一边高堂喝哀好的官员一边自泣喊命该的乡民答道:“天给清溪的是山高谷深之平静河道交错之物丰,再好的命也抵不住朝廷藏粮吞人。”她同我讲她要去县官家以做工之名行放粮之事,若是乡民以命酬她便设法起义若是乡民怯退她便带我离开清溪活出她法。我刚点头称好却被她打晕过去,恍惚中我听到她说:“绮儿,此番若是阿姊赌输了妳今夜便离开,往后妳只当没有过我这个阿姊只有这样妳才能活下去,若是赢了就有反的机会,世上最好用的不是钱势官谋也不是血亲情动而是人心划度。”再睁眼时,我与村中婶娘都已在山上,身旁放着的是县外地图与两月干粮。
  婶娘是看着我们长大的,她哭着说:“硕真这个孩子胆子也太大了,万一没人救她怎么办?大家跪了这么久早就不知道该怎么站起来了,她又何必出这个头呢?”我向来是个不会安慰人的,待她收泪后我闷声道:“在救人劫粮却没人救的世道再怎么挣扎向前也不过身比心先死,姊姊要的不是出头是清溪来日可以不跪的机会。”她有些气恼斥道:“那她总要为自己和妳想一想吧?”我不再开口只是心想:真好,我不会再拖累姊姊了,或许我病的那次她便明白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她生来就有借别人替自己争一争的资格。天初黑时山下县官家西处亮起了许多火把,随之而来的是县官家中烧起的一场熊熊大火,姊姊她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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