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市井发家日常 第52节
又见母亲竟然也如此,二人谈得起兴,心思全不在茶上,便是他提醒也没用,多半还会招致母亲嫌弃“臭讲究”,干脆自暴自弃丢了茶筅,换成普通泡茶来。
又听得虞蘅一本正经地描补:“其实咱们做买卖的,这点子小事一般都不会与客人计较,可管理一店便如一国,需得在经营之初便定好规矩,否则便容易被人钻空子。”
“这一点‘服务费’,不至于招致客人不满,亦能促进两家的营收,成两全之美啊!”
听听,多么地善解人意。
谢夫人为她的经商之才所撼,简直恨不相逢少年时,说定入股以后,仍按捺不住激动心情:“我儿再点茶来!我欲与虞娘子结为金兰,今日便以茶代酒磕头!”
“……”谢诏无语地看一眼自家母亲。
虞蘅哈哈笑道:“那不成,我年岁恐怕比谢郎君还小,占大便宜,他岂能乐意?”
倒也是,谢夫人端详二人面容,点点头,自来熟地打听起来:“阿蘅几岁了?”
“尚未过十九生辰,却也快了,就在最近。”
算算日子,离这一世生辰还有十来天吧,过了生辰,按虚岁便是二字开头,“奔三”的人了。真是时光如梭啊,上辈子多活了两三个年头,却大部分时候都在按部就班,远不如这辈子做的实事多。
虞蘅小小感慨一笑,又听谢夫人问,“家中可有中意婚配的郎子了?”
虞蘅脸皮厚,坦坦荡荡笑道:“本有一个,来汴京成亲,人家嫌我出身,便断了姻亲,如今只看缘分了。缘分没到,便这样经营些买卖,与婢与友,招猫逗狗,不是也很好?”
谢夫人却热心琢磨起给她介绍对象来,又觉得自己认识那些商户子弟,要么是英年早婚,要么便是家里宠坏了的,不堪良配,实在配不上这小娘子。
从生意事换到这样女儿家的话题上,不便旁听,谢诏起身要走,却见母亲冷不丁指着问:“我儿如何?”
……谢诏脚下一顿。
本是一时念起,谢夫人却越看越觉得行,两人模样般配,年岁也般配,关键是——她喜欢!
“男未婚女未嫁,不是很好?”谢夫人抓紧推销起来,“阿诏快转过来,多俊俏的脸,叫人家也看看!”
郎君自然很好,虞蘅憋着笑,看看那一杆青竹似的端方背影,还有日光下透红透红耳廓,笑眯眯道:“却不瞒娘子,我选夫婿,还是中意那嘴甜些、体贴些的小郎君。”
谢诏未理,更加快了离开脚步。
第53章 油盐枸杞头炒蒌蒿薹子
浮白馆头一日开张就忙碌起来,虞蘅与兰娘无暇顾及老店,好在还有阿盼,镇守着底下新买来几个跑堂的,不至于上错菜或说错话,惹得客人不快。
厨房里,阿柳亦拿出了掌勺大师傅的排场,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帮厨们的分工。
说来新买这些丫鬟里头,还有的是当初阿盼的同乡,也算是缘分了。
她们做的太周到太好,叫虞蘅能安心地跟苏静云守在浮白馆里头。
除了新跑堂、新帮厨,还另外雇了闲汉跑腿蹲守在后门,若浮白馆中有人叫了虞记的酒菜外送,阿柳便会从后门将做好的菜交由他们,再由他们转送到浮白馆的茶酒博士手上。
跑一趟是一文钱,需得菜汤分毫不撒,跑腿们才能拿着工钱。
浮白馆外停了顶奢气的绸轿,下来个不怒自威的锦衣妇人,在门口站定脚跟,并不急着进店,旁人路过都好奇地打量。
轿夫左看右看,招招手:“丫头,你过来。”
说了几句话,那新来叫阿杏的小姑娘走过来,战战兢兢:“虞娘子,宫里来了人呢。”
虞蘅对她露出安抚一笑,摸摸她的头:“别怕。”
虞蘅出门,那妇人上下打量她,问道:“你便是此间掌柜?”
虞蘅点头笑道:“正是。”
那妇人也点点头,略略扬声道:“老身姓何,人称一声何姑姑。今奉太后旨意,赐浮白馆一匾,小娘子谢恩吧!”
先前好奇张望的路人、店内坐着吃酒的客人,俱是神色一振,嚯!虞娘子什么来路,新店头一日开业,竟得了宫里太后赏赐的招牌?
在众人目光下,虞蘅立刻便让人换上了新招牌。
招牌上行楷行云流水,瞧着似是出自蔡良之手。配一边苏静云手书的簪花小楷“新火试新茶”、“当浮一大白”之联,莫名有种能将定价再往上翻一番的错觉。
何姑姑奉命赐了匾,又进店坐下,点了玫瑰酒、还有虞记的招牌菜“豕肉灌浆”、“炸豕骨”,时令小鲜“河豚汤”、“炒蒌蒿薹子”、“油盐枸杞头”。
每个都吃了几筷子,的确是好,可何姑姑没忘了来这正事。
除了赐匾,其实也是受蔡良所托,来给小姑娘撑场子的。
新店开业头三天是最重要的时候,头一天更是重中之重,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便是剑刚离弦,绷足了劲儿,还要看后续的余力。
她当着诸人面称赞:“这枸杞头、灌浆馒头尤好,你与我打包起来一些,我带走回去,叫宫里的姊妹也都尝尝鲜。”
枸杞头是素蔬倒没什么,灌浆馒头废了她一番心思,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温功夫做好,这才交到何姑姑身边跟着的小宫女手上。
小姑娘伶俐、聪慧,一点就透,何姑姑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私下单独对她说道:“小娘子前程远大,好好地做着,莫辜负了蔡内侍一番苦心。”
虞蘅笑,那当然啦,全副身家都在此了。
贷了市易务的银钱,每月需得还款,一月一月跟后世房贷车贷似的,想不到我如今也成“房奴”,不过不是住房,而是商产。一想到住房,虞蘅又头痛起来……上回谢夫人说她如今一个大酒店掌柜,还与员工挤在小院屋舍里,实在不像样子,商行的人也会因此而看不起。
若说老店每月能有利钱七八十贯,还贷、员工工钱便要去掉一半,还剩下周转的,或许一月能攒个小十贯?一年便是一百余贯,还有浮白馆、点心铺子等的盈利……努努力,在这汴京城内买一套两进院子,似乎也不是很远。
当然,这些要建立在自己“安于现状”且收入稳定的基础上。
何姑姑走后,店里的客人跟风,也点她点过那几道菜。
阿柳炒枸杞头炒到烦死,整个厨房,一股子野菜的清香。
凡是野菜,都比菜农常种那几种蔬菜多一段清香,在这些个野菜里头,虞蘅觉得枸杞头的香气尤甚于荠菜,最适合凉拌了吃。
野菜凉拌做法总类似,有个通用的调料,焯过水,切得碎碎的,喜欢的同切些香干与姜葱丁,换作鸡蛋干或许也行,再浇上油醋调的汁子,一点虾米,拌匀,入口很清很香,春天到清明这段时间,但凡吃到这种味道,都会有一种恨不得死在春天之感。
当然那样也太不正能量了,于是虞蘅又做了油盐炒枸杞叶,有清肝明目、退热解毒的功效。
油是用的菜油,蒜瓣爆香,下锅快炒,调味只一点盐,又是极清香的味道,吃过便又不想死了,毕竟还有很多枸杞叶的做法没有吃、也还没有吃腻。
客人们也很买账,夸赞另一道蒌蒿薹子,“脆,嫩,清香清香”食之,胃口大开。
有长安口音客人问虞蘅:“虞娘子怎么尽喜欢做些南饭,是从南方来的?既在京中做生意,也该多做些北方菜,牛、羊一类的,照顾照顾北人口味。”
什么水八仙、各种野菜,还有各种鱼、虾做法,迥异京城风味。
虞蘅一愣,因为前辈子生长在北方,她从来自诩是北人,吃食口味、习惯也向北靠拢,可真遇上地道北方人,才发现原来这一世潜移默化受的影响并不少。
做菜时习惯性放点糖提鲜,还有清淡的调味、以炒菜为主的菜谱……
一个蜀地口音,还背着剑的客人,斜眼回去:“外边那么多北人开的馆子,你这厮想吃,换家店便是,何苦来挑剔我们南人爱吃的?”
眼看着就要惹出一场南北之争,虞蘅失笑:“客人们吃着好就行了,管它南北做甚。”
旁的客人也说是这个理:
“好吃就行,管那么多做甚!吃饭的莫打厨子。”
“三四月的枸杞头还成,到了五月里,便要开花结果子,当然趁此时节多吃几顿。”
长安来的客人争不过他们,便佯嘴装傻没听见。
方才那个负剑客人拿着水囊走过来:“小娘子,给我打满你家新酿!”
虞蘅笑问:“我们家好酒都是些花酿果酿,不醉人的,客人若要烈酒,不若去前头玉壶春瞧瞧。”
那剑客诧异,竟有将生意往外推的,唤店里跑腿去打了酒,再回来,一人一马一剑,便又朝北行去。
这样自由散漫肆意潇洒的快活日子,虞蘅也当真羡慕,谁小时候看金庸还没做过仗剑走天涯锄强扶弱的英雄梦呢,摇摇头,又隐回柜台中,感谢如今的太平世道啊。
愚民们显然不清楚如今太平多拜谁所赐,高谈阔论着人家的八卦下酒。
“端王进京,又寻到昔日谢尚书墓前祭拜了,那篇‘祭贤公文’,当真是字字肺腑感人。”
“嗤,叫这位老王爷记挂的难道是谢尚书?你没听说过听说当年端王还是三皇子时,与那尚书府独女——”
后边的香艳秘辛,隐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笑容中。
“诸位年小,想必没见识过当年谢家娘子好风华。”
一个穿绮罗的中年商人,温润模样,言语颇感慨,“那是我亦年小,瞧着端王与谢家娘子站在一处,当真一对璧人,可惜。”
一个老书生听了他的话,嗤之以鼻:“什么风华什么才女,不过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便妄想攀附龙子,好在端王爷未被美色所惑,乃真智者。”
一旁好几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愤慨附和他:“老先生说的是!科举取士乃国之根本,吾等寒窗苦读十数年,岂有牝鸡司晨,使女子入仕的道理?”
听到这,虞蘅惊讶地抬头,她一直猜测着,竟然是……
先前那商人反驳道:“便是谢娘子在这一件事上有偏颇,也不能抹去她先前之功啊。”
群情越发激愤,反响强烈,多是读书人:“妄图动摇国本,便是祸患无穷,死不足惜。”
“苟活这些年已是皇家宽容。”
虞蘅再也听不下去,理智上说这与她无关,但于情于理,她都该说些什么。
心中越不满,面上笑容越发灿烂,声音也轻柔得仿佛黄鹂出谷:“春闱揭榜不久,授了官儿的新科进士们近日都陆陆续续地离京赴任,入翰林的入翰林,不知诸位在此是——庆功耶?小店对新科进士有折扣,诸位不若报上名姓来,还能免一角酒钱。”
这便是明知故问了,在座借酒消愁的,多是榜上无名,方才还互相宽解着对方明年再战,被漂亮小娘子这般问,当下都有些尴尬,却又不得不承认:“非是庆功宴……我等与今科无缘,只等着来年下场。”
“哦?”虞蘅似笑非笑地扫过他们面庞,“瞧诸君面容,也不年轻了,难怪,”
难怪什么?
“其实诸君无需一听女子科举便抖如筛糠,且不说此政并未实现,朝中有与诸位志同道合的迂腐之士,路艰且远,便是没有女子与诸君相争,诸君不也争不过男子吗?”
不过是将那一句“咸吃萝卜淡操心”,转换成了骂人不带脏字之语。
先前老书生年纪最长,这话也戳得他最痛,当下恼羞成怒:“不过是个当垆卖酒的商户,也配插手我们读书人的事?”
那帮谢家说话的商户提醒:“老先生此言诧异,先不说如今我们经商的与士民同等,这位小娘子适才可还得了太后娘娘所赐牌匾,你这是对太后不满?”
老书生一噎,仍然嘴硬:“你们年轻人联合起来欺负我老叟!牝鸡司晨便是祸国乱民,任你们说反了天,我们也不会同意!”
“便是触柱死谏,也绝不同意!”
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群书生们自诩为“士”,平日对国政大事评头论足多了,便也认为自己有话语权。
虞蘅露出些讽刺笑意,更难听话的已经酝酿好了,不蒸馒头争口气,便是从此不做这些酸腐人的生意,也不能任他们一口一个“牝鸡司晨”、“祸国乱民”的抹黑。
刚要张口,却有人摁住了她,“不必理会。”
声音沉沉。
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袍袖,那样无力地垂下,使得她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也不知被他听去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