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市井发家日常 第57节
听到“碧涧酒”,端王原本打量四周陈设的移到了她脸上。不知怎的,眼前眉目慈祥的老丈,眼神却叫她很不舒服。
若说是上位者威严,可浸润宫闱的蔡老、东宫太傅许相公,甚至于动不动自恃身份的贵介公子裴垣,都没有给她这种感觉。
虞蘅将笑容再绷了绷,不叫对方瞧出虚来。
“碧涧生潮朝自暮……小娘子这儿,也有卖碧涧酒?”端王仔细打量她后,自念叨了一句诗,仿佛陷入什么回忆。
“这酒可有什么不妥?”
虞蘅忙笑道,“老丈若不喜,前走数百步,另有一家酒楼。或是夜里再来,届时有很好的杨梅浆。”
端王扬眉:“小娘子所说另一家,可是姓谢?”
“正是,蔡都知所撰《饮食录》上官行榜榜眼,便是这谢家酒楼。”虞蘅不大愿意接待他,心里的第六感正叫她将此人推出去,于是也不吝啬给旁人打广告。
中年侍从轻斥道:“我家王爷问你什么,你只答便是,何来废话!”
端王却是不以为忤地笑了:“林峙,冲一小娘子撒什么火?叫别人听去,还以为咱们对官家裁决有所不满。”
虞蘅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王爷?这般年纪,如今又在汴京的王爷,只有那一位……
林峙不再说话,端王微笑道:“便来一角碧涧酒,至于酒菜——店家可有什么推荐?”
虞蘅抿抿唇,到底还不能得罪他,于是垂眼递上了菜单:“王爷天潢贵胄,小店不敢做主,还请王爷一观。”
随意拣了张桌子,端王又叫林峙也在对面坐,要了招牌炸豕骨与黄酒炖肉,再要了山海兜、豆腐鱼圆,还有隔水蒸的虾仁鸡子羹。
菜点好了,便坐着等上菜。
虞蘅将菜一股脑丢给阿柳,亦没叫苏静云知晓,她的仇敌,冤害她家人的凶手,便安然无恙地坐在虞记店里,自己还得给他陪笑脸。
下毒是不大操作得了的,要忍住往饭菜里下巴豆——
那可太难了!
第58章 潇湘小春闱端王骑虎难下
菜陆陆续续上来时候,店里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的客人。
客人从店门口进,便能清楚瞧见一边停着的亲王车驾,颇有些吃惊,虽平日里虞记来往官员也不少,官眷们也颇喜欢坐在浮白馆吃茶小酌消磨时间,却没想到竟有一天连皇亲国戚都来亲临,竟然派头如此之大。
尤其这端王身份比旁的王爷要更贵重的多,不仅是官家在世唯一兄长,封地又是富庶的江南。
众人各怀心思地坐在自个位置上,又与阿盼几人打听,那端王爷点的什么?他们也来一样的!
有怀才不遇的,壮着胆子上前攀谈,端王亦是平易近人得很,谁来了,都能谈上两句。
听说虞记来了个王爷,周边的百姓也纷纷来看热闹,店里众人忙碌得连停下来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剁刀声炝锅声报菜声交织在不大厨房,人人头上又都是一脑门汗,不会做菜的阿杏被临时抽调来厨房,便负责拿着帕子轮流给她们擦汗。
虞蘅适才心火有些旺,这会子反倒冷静下来,先将生意顾好,不仅动铲子亲自炒菜,一边还指挥着:“甲字排五号桌等得久,把他们要的豆角炒出来,别叫人干等着。”
“哎!”阿柳百忙之中应下。
起初兵荒马乱过后,终于有能喘口气功夫了,虞蘅走出去,恰有两落榜士子拿着诗文向端王请教,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宝地灵秀,小娘子买卖真好。”端王笑容和蔼。
虞蘅跪坐下来,替他续上一壶酒,语调柔柔地恭维他:“小店蒙客人不弃,却也是沾了王爷的光缘故。”
又将赠的一盘菜摆上。
这菜却是费了大心思的,十七八片飞薄鱼脍,有的小而圆润,有的细长,诗意地摆在浅口方盘中,便成一幅山水涂抹画作,莹白鱼脍与醇黑漆盘,相互交错,互成风景。
“这是庐山云雾图。”端王惊讶地看她,“小娘子好巧手,不仅片得了如此精细鱼脍,还能以脍作画。”
京中会此手艺的,几十年前常见,如今却寻不出几个了。
这店家娘子这般年轻……
“这鱼脍是小店里厨娘所斫,不知在王爷眼中,这一幅‘庐山云雾图’,与樊楼庖厨邓安所作之‘仙寿永昌’,哪一幅略胜一筹?”
虞蘅停了手,就这么笑着看端王。
邓安是樊楼中名厨,一手刀工尤为精妙,斫得好鲤鱼脍,取其所斫鱼脍与宣纸来铺陈一处,竟一样薄透。
熟客都习惯她有时的促狭,并不觉得什么,只腹诽虞娘子也忒镇定,若是自己对着亲王夸奖,定是两股战战口舌打结的。
虞娘子,真大方人!
端王先有些诧异,然后才笑道:“邓安献菜,手艺虽精,却少一份清雅。”
酒楼的厨子花心思讨好贵客谋前程,并不少见。前朝便有某官员府上厨娘郝氏在宴席上大露一手,被公主开口讨了去,从此飞上枝头,这邓安亦是怀着如此想法,只可惜,端王只夸赞了他的巧手,却没开口讨他。
却不想端王对着虞记娘子,竟生出比邓安还高的评价。
虞蘅原是拿这一幅图赌一赌,她无足轻重,但端王笼络读书人心,装得儒雅,不管心里如何觉得,自然要做出些合宜的选择。诗意山水与富贵锦绣,立时可见“高下”,这也不是什么高端局。
林峙一脸的鄙夷,以为这又是个不自量力想用些寒酸吃食就博得他家王爷青睐的。
却不想虞蘅抬眼一笑,凭庐山图得了想要的答案,真庐山面目才露出来:
“小店因庖厨皆为女子,曾得邓庖评价‘女子掌勺,登不得大雅之堂’,如今幸得王爷公评……是否也能证明,在王爷眼里,女子亦有不输于男子的才干与技艺?”
时人惯常以为,厨娘便该安生于后宅院,操持一府,而那些大酒楼、大食店,掌勺的师傅无一不是男子,厨娘最多只能为帮厨。
兰娘在帘后听得眼热。
这邓安心胸狭窄,乃是记恨她与他相争,胜过他进了瑞王府,才有此言。
想不到,自己随口闲谈,竟然被蘅娘子记在了心里……
她刚要擦泪,一方素绢递到眼前,她下意识接过来在眼下摁了摁,“嗯……怎么有股子酸味?”
阿杏一惊:“哎呀,这是方才给大家擦汗的帕子!”
兰娘:“……”
那边,端王因她所问有短暂的诧异,意识到后并不想回答。这问看似说鱼脍,说庖厨手艺,提问人却巧妙地将主体放大,冠以他名字。
若认同,便是打了当初因谢萱案支持自己的那些文人之脸,若不点头,这天下女子,亦不是纸糊的……然围观者都是证人,可证明他方才确说了那样一句话。
端王骑虎难下,不得不打量起眼前的虞记店主,不知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虞蘅嘴角含着笑,眼里带了点期待,便与寻常姑娘没什么分别。
众目睽睽之下,端王只得顺着她的话点头:“自然,阴阳平衡,各人天资只随父母不分性别,女子亦能拥有不输男子之才。”
虞蘅笑着,行了一礼:“王爷智者,字字真言。”
她不去管是否得罪了端王,端王走后,她招来那日卖报的小童,拿钱请其寻多几个卖报童帮忙。
不出半日,端王这话就似一阵风般,传遍了汴京街巷。
“人人都在传颂,咱们枣花巷里虞记,手艺颇好,得端王爷赞。”谢夫人拉儿子下棋,语气里倒没有不满,只不解,“蘅丫头做事何时这般急躁了呢?”
那些卖报童口中唱的童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谁手笔。
先《饮食录》已经叫人眼红,如今这般高调,恐怕商行里有些人要看她不顺眼。
虞蘅本不是急功利的人,谢夫人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端王记仇,故意引导人这么干的,叫商行那些眼红的人以为是虞记……
谢夫人犹自揣测着,一时分神,回过神来已经被谢诏连吃几子,索性赌气地一推棋盒:“不玩了!”
正好,谢诏也实在受不了他爹娘两个臭棋篓子,竟还以师徒相称……呵。
他将黑白棋子归位,顺手盖上棋盒,见他娘还在琢磨虞记事,不由得微微叹气。
对方哪里是为虞记的买卖,分明是为了后面那一句——
女子亦有不输男子之才。
端王金口玉言,足以堵住悠悠顽愚之口。
谢诏心惊的同时,有些隐隐的觉得,皮肉下血液灼烧得厉害。
自清明以来,桃梨落尽,唯有紫藤如瀑灿烂。芳菲宴收了尾,虞蘅又有潇湘宴,再次玩出了花。
席间每一道菜,都有她亲自操刀,取名自“潇湘八景”。
洞庭秋月——产自洞庭的银鱼与豕肉作羹,银鱼脆鲜,身子条细,仿佛弦月,汤清如湖水,鲜得不像话。
潇湘夜雨——竹为潇湘妃,却不好入菜。虞蘅取“平替版翠竹”莴笋洗净削皮切成寸余长的条,焯下水,另取少许姜捣碎,与盐醋热油拌匀,腌渍得爽辣脆嫩。
渔村夕照——趁着鳜鱼还没过季节,加花刀下锅炸得外皮酥脆,筷子一挟,翻开里头的鱼肉仍白嫩,便就这样蘸椒盐吃,粗简的美味。
远浦归帆——一整根萝卜雕刻成帆船模样,在羊汤中清炖,直到形整而味全。盛到椭圆盘子里,清澈的羊汤作海水,炖了许久,都是萝卜的甜味。而萝卜本尊,更是一夹便烂,只能拿羹匙挖着吃。
江天暮雪——以山药泥为底,堆叠涂抹出一幅山水风光,浇一勺桂花蜜。
夏日时节,日光大盛,透过浮白馆雕花窗格子照进来,落在盘中,雪色上泛着淡淡蜜金色,倒真有几分“暮雪”的意境。
而味道,山药本身的清淡与桂花蜜的清甜融合在一起,是宴席过半,吃多了酒菜后的一道很好解腻的点心。
至于平沙落雁、烟寺晚钟、山市晴岚,亦是各有各的雅趣。雅间外有袅袅琴音,悠长清婉。
潇湘宴延续了芳菲宴传统,只有女子参与,那些官眷们其中不乏文采斐然者,便禁不住赋词作诗二首。
虞蘅备了纸墨,请这几位作诗词的题于纸上,“先前也有小娘子们赋了诗,我瞧这,丝毫不输那些士子们所作,便想将诸位诗文都刻印出来,整理成册,又或是拓于壁上,供客人们观瞻,叫世人们都知晓,咱们女子亦有不输男子才华。”
这等雅事,还能拼个“才女”名声,官眷们自然不会不答应,争相题词。
而虞蘅果然也如所说那般,将这些诗词文章整理成册,摆于门口的摊子上,单独买去是二十文,若在虞记或浮白馆花费百文以上,就赠一本,若是女子,还能题诗一首,换取一本。其中特别出色几篇,还被她挂在了浮白馆楼梯墙上,爬个楼梯便能看见。
这些官眷,有些是谁家妻子,有些是谁家女儿,挂在店里的诗作被官人/父亲的上峰看见了,倍有颜面,又或者不为了家中男主人,只为自己争口气,证明似虞娘子求来那句话那样——“女子亦有不输于男子才能”。
虞蘅一反常态,不吝啬“推广费”,又有这些女客们口口相传,潇湘宴影响愈大,众人都想看一看,才女们齐聚一堂,又能做出什么样好诗来。
顺应民心,虞蘅出钱包了艘画舫,邀请曾经在潇湘宴上题诗女子赴宴,时间设在端午以前,这一次却是免费。
因画舫载人有限,在船宴前几日,又有一次“遴选”,地点便设在浮白馆,比诗赋比文采,选出胜者三十余名,为了公允起见,对观众不设限制,谁都能来围观。
目前接受邀请报了名的,已有国子监祭酒之女唐菡娘、素有“小玄机”之称的女冠李修然、曾经抚梨苑行首苏静云,裴五娘与卞九娘、陶四娘几个贵女亦来凑人头支持她。
有人戏称,她这遴选宴便如小春闱,船宴便是殿试,胜出者为三甲,活脱脱一场民间女子科举。
“小春闱”这样自带热点的名字,虞蘅没否认只笑笑,任由旁人传得满城皆是。
热闹有,争议自然也有。
年轻些的还好,听了不过一笑置之,有些老顽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她们乌合之众,不成气候,玷污了“春闱”。更有人认为虞蘅其心可诛,是步当年谢萱之后。
然而很快他们便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