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市井发家日常 第67节
两人乘小船,从清江县顺水而下,行过浮桥,拂过柳荫,荡进芦苇,到了一处村庄前,便下船,继续向前步行数百步,远离了人群,周遭变得僻静。
穿过一片桃林,面前出现一弯天然湖泊,或许还称不上湖,直径数米的小水凹罢了,背面是山脉,青翠叠嶂,一座小土丘便静静伫立在这儿。
这就是虞霖、沈杺长眠处。
虞蘅将带来的贡品一一摆好,燃了香烛,化了纸马,阳光穿林拂叶,一束一束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折射出她沉静姣好面容。比平日少了些嬉笑,多了些凄楚。
谢诏也拈三支香,行晚辈礼祭拜虞氏夫妇。
天地低昂,有风绵延,寂静无声。
虞蘅静静地坐了半晌,难得柔声:“走吧,有些饿了。”裙上的禁步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潋潋光泽,一如她弯起杏眼中的水光。
她要是好好地痛快哭一场,谢诏自然能够耐心安慰,又或者,很愿意借她个肩膀靠靠。可偏偏是这般强撑作态,反倒叫人不知说什么好,多说,多错,又不忍心不说。
心下叹然,果然大仇得报哪有畅快,不过使亲者更痛,意识到逝者终究不能够再回来罢了。
“方才过来时,瞧见村头有间脚店,不若过去歇歇脚。”谢诏提议。
虞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村路有些坑洼,虞蘅今日穿的新裙子,是鲜亮的雪青色,不愿弄脏了,于是走得歪歪斜斜。谢诏在身后两步跟着,见这颇不稳重的步伐,不由得微笑。
渐渐有浣纱女的歌声悠荡在河面,侧耳倾听,是自编自唱的村调。
“出郭眺西郊,肃肃春增华……”
“青荧陵陂麦,窈窕桃李花……”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1
田园春光是那样静谧美好,田间有人劳作,水中有人撑篙,村坞中有人晾衣,见生人路过,皆好奇抬眼。他们看村民像景儿,村民看他们像画儿。嗬,一对俊男俏女,好不养眼。
有大胆的少女,折了家门前的桃花枝递她。
只见虞蘅收下了花枝,却冲对方摆摆手。少女好奇地打量他一眼,旋即笑眼弯弯。
两人张口都是吴调,谢诏听不懂,等那少女走远才问:“为何送花?”
虞蘅面上有些不自然,咳了一声:“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上巳这天,人们互赠鲜花作为祝福,后来演变成,年轻未嫁的姑娘在这一日将桃花赠与一对感情甚笃的夫妻,以祈求姻缘顺利。”
方才那小姑娘,显然是误会两人为新婚燕尔出门游玩的夫妻,一脸羞涩地对她说道,希望自己将来也能找个这样俊的郎君。
虞蘅尴尬:“我与她解释,她却不信,叽里咕噜说了一堆祝福,便跑走了。”
谢诏也微微有了些脸红。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很好看。”他看着她手中的桃花枝,道。
“哎?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再怎么说,也是收到旁人的祝福,虞蘅眯眼乐呵呵地将花枝往怀里一揣,便忘了方才的尴尬。
山野里的桃花,是更为艳丽的粉色,比城中惯常栽培的品种少了分精致,多了分明艳生动的生命力。
春衫轻薄,一阵清风拂过人面,幽幽花香钻入谢诏鼻腔,他引首,见风中雪青色的绡纱与月白轻罗飘飘相叠,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低低一笑,心情忽然很好。
店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因不是饭点,除他们之外,店里只有一个吃酒的江湖道士,一桌出门踏青的士子。
小店不大,只卖一种酒,菜则看当日有什么食材,不说味道如何,至少绝对的新鲜。
店家娘子向她推荐自家豆腐饭,言十里八乡只她一家有,虞蘅欣然,又问她有什么菜蔬和肉。
肉便是家常那几样,还有拿松枝熏的腊肉,挂在屋檐下。这时节,韭、芹、豌豆、莴苣都极鲜嫩,随便拿素油炒一炒,就好吃得不得了。
乡音淳朴,虞蘅笑得眉眼弯弯,于是要了炖小鸡、又让蒸个腊味,菜蔬则要了韭菜。
店家娘子又看向谢诏,他自然是客随主便、入乡随俗那个,没有旁的意见。
等上菜功夫,虞蘅打量这农家小院,是常见的前店后舍格局,显然是拿自家住屋舍改的。院有一片菜畦,从后山引来山泉水浇灌,又养了鸡鸭鹅禽,圈在鸡舍鸭舍内,并不来跑来前头扰人。前店厅堂很干净,看得出店家是利索人,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店家娘子一面切葱姜、拌佐料,一面收拾顽皮孩子,过了会,后院就有清脆读书声传出来。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念的是《千字文》,每个字尾音拖得很长,想来是有些不情愿的。
虞蘅与谢诏对视一眼,不由得莞尔。
“我小时念书也这样。”虞蘅笑着说起那些年逃学二三事,“我一个堂兄天生坐不住,回回先翻墙出去,等我爬上来,便踩着他背跳下去。然后我们便坐船,去隔壁镇子上玩。逛一圈,肚子也吃得溜圆,到现在还记得那镇上有家卖七返糕的,讹了我们半吊子钱,回家还不敢与爹妈说。”
但她怎么肯白白吃亏,一个人性子是从小就养成的,“后面我咽不下这口气,又寻了个伙伴,装作肚子疼,到底将那钱给讹回来了,还多了几十钱,勉强算是利钱吧。”
谢诏点评:“朝气蓬勃。”
虞蘅笑起来,认为他大抵是在嘴边将“离经叛道”生生咽了下去,才换作这四个字。
不多时,读书声又停了,接着一个脸蛋圆圆,双颊扑红的小童便吭哧吭哧端着菜上来。
虞蘅见小童可爱,便忍不住逗弄了一番,又从兜中摸出豆酥糖递给他吃,小童两眼都放光。再上菜,赠了他们一碟醋拌胡瓜。
胡瓜好吃,入口清清脆脆,水汁很足。这店家娘子于厨艺上颇有些天分,新鲜的韭菜只用水烫得断生,过冷水,拿姜丝、醋汁子与清酱拌开,入口很清爽,柔嫩似二月的柳叶。
虞蘅吃着这样的韭菜,觉得用来烙饼子也不错,加些羊油煎一煎,再撒上芝麻,啧啧,光是想着,口水就要留下来了。
有好吃的韭菜开胃,虞蘅对那“专利”豆腐饭的期待值又拔高了一点。不想上来之后,却朴素得让人挑眉。
只有一块豆腐、一碗稻饭、一碟蘸水而已。
倒有些类似后世豆花饭。
先擓一些豆腐下来,用筷子夹蘸水,入口一抿,唔!这豆腐又嫩又香,没豆腥味,更有一股子清香!
再瞧这豆腐,原来比平常豆腐颜色更白,微微带点浅绿,不知是什么豆子磨的。又不像豆花,比鸡蛋羹还嫩,一问店家娘子,原是拿南瓜子磨的。
撇一筷子,蘸蘸水,叠在热腾腾饭上,掺和着拌匀了,便是不与旁的菜一起吃,也有滋有味。
那蘸水加了食茱萸熬的酱调成,吃时难免沾在唇上,艳艳一片。
偏她自己无知无觉,催促谢诏也尝尝:“这豆腐点得好吃,比我们汴京惯常买的李娘子家还好,滚嫩,不溏、不老。”
怪她素日打扮得清淡,一片清水芙蓉似,哪有当下的,红唇开开合合,娇艳欲滴。
“……”
谢诏只得“嗯嗯”应声,亦少有地局促了起来,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唐突了眼前人。
踏着暮色,依旧是乘小舟归家,有商船路过,带起一阵清风,河岸的桃花纷纷随风飞舞,落花追逐流水而去。
虞蘅站在船头,欣赏沿岸春光,不期然,脖颈被挂上了一串什么。
她有感转头。
“若我没记错,这也是平江上巳自古而有的风俗。”谢诏微微一笑,轻声道。
她低头一看,探花郎探花折枝,一串柔软花枝折成的项圈挂在了她颈上,山桃烂漫,灼灼艳色。
他当然没记错,上巳节的桃花不仅能赠美满姻缘,更能赠给心上人,为自己求姻缘。
虞蘅伸手摸了摸,数片花瓣应势而落,飘飘悠悠、盘盘旋旋地落在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心上人……
“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此花……”
两岸的村调还在唱着,虞蘅在水面的倒影中瞧见了自己。
不知是否方才饮多了酒,脸发红得厉害。
第70章 枣花夜市观她旧往,同她仰……
七月流火,天刚擦黑,即便西山还余一抹金色,到底没有白日那么火热了。而汴京城南往日最热闹的街巷,此时不过围坐了三两散凉的百姓。
一个骑驴的书生路过此地,不免嘀咕:“还东都呢,都没俺家村里热闹。”
纳凉的百姓听见这话,不免嗤笑:“才进京吧,小郎君?”
那书生颇惊诧:“阁下如何得知?”
老叟们俱都笑起来,其中一个道:“你要热闹,只管往城南枣花巷子去,哦,记得莫要穿这一身白裳,免得弄脏了。”
书生谢过,随即骑着毛驴,一路往他们手指的枣花巷去。
进京那日在城门底下排队时,他亦略有耳闻,这枣花巷原先不过因一家酒楼闻名,地段只能算中上,谁知一年多前,有个脚店渐渐有了名气,众人都以为要和原先那谢家抢生意了,又谁知人家扭头合伙将剩下那些半死不活的铺子给盘了下来。
如今啊,这枣花巷俨然是城中最繁华地段。
书生初入汴京,还未见识过,只听说这条街从头到尾逛下来,就没有不吃撑的。
前段时间停业新修了路面,食客们纷纷坐不住了,那个抓心挠肺地馋啊。光吃不到还好,城中也不是没有旁的酒肆,偏偏那股抓人的香味,时不时便越过巷子,蔓延进附近住户家中。
虞蘅表示无辜,还不让人试菜了么?
书生这回算是找对了方向,大老远,就隐约能瞧见一点儿晃动的人影,路上也有似他一般,正向那边赶的。
待靠近,一股子劲香先礼后兵地将书生团团裹住,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他耸动鼻尖,“吁吁”赶着驴来到了巷口,入目先是一块高大牌坊,上书龙飞凤舞四个大字,枣花夜市。
巷中已是人头攒动,手里捧着纸碗的、举着签子的,抬高胳膊,小心翼翼朝前挪动,顾不得被前人踩了鞋,若不走,马上就会收到下一人的催促。
座骑、肩舆、轿子、车在这里是走不开的,入口处有一排排的牲口厩,看守的小厮拿出对牌,同时给书生跟他的爱驴脖子套上,对牌上写有数码,届时凭号码领走。
如此贴心周到,还未踏足,书生已然心存了好感。
一脚迈进,就似打开了什么机关,比方才还更猛热的香气浪潮瞬间涌来。“咕噜”一声,在旁人揶揄的侧目下,书生微红了脸。
而在他进去后不多久,为了保证里边客人的体验感受,小厮们暂且将朱漆杈子拦在了道路口,略略“限流”。
……
今日枣花巷要比往日都更加热闹,不光是因为重新开业第一天的缘故,更是因为谢家的小郎君与虞记东家结亲,因着虞娘子双亲俱不在了,谢夫人怕虞娘子触景伤心,两人一商量,决定也不搞那门子拜堂繁缛礼节了!飨宴众食客,无论是否在两家消费过,这一日都能在枣花夜市敞开肚子,免费吃喝!
谢夫人年轻做贵女的时候就是出了名的好玩好动,用世俗的话来说就是,有那么点“不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