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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伏钟沿着青苔密布的桥道走了一阵,不意外地看到年久失修的路面在一片涌动的浪涛中断去,而前方一片昏惑,看不到与之对应的断面又在何处续上。
  涩苦的海水气味灌满整个腔道,潮湿又阴冷。
  伏钟可以感到他曾留在程危泠额上的鸾印此时正在奋力压制着某种邪息,透过不断衰弱的印迹,感受不到原本应属于龙神或是水族的气息,而是有几分来自陈辞法力的迹象。
  想到这个一直以来觊觎着程见微的存在,伏钟只觉得有些头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不知道对方到底在筹谋着什么,原本以为陈辞至少不会干出有害于程见微的事,如今感应到的邪息却让他有些怀疑起来。
  空灵的一声鸣啸,响彻在深不见底的海水之上,青鸾振翅而去。
  久不见天日的连绵阴暗中,修长而轻灵的青翠尾翎一闪而过。
  黑雨。
  满月。
  心跳声。
  程危泠再次在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一只修长的手臂揽住幼时的他。
  拥着他的人,修长而干燥的指尖落在一本摊开在面前的童话书上,以温柔低沉的嗓音讲述着一个未尽的故事。
  那个故事程危泠在小时候只听过伏钟念过一遍,但却因中途就坠入梦乡而没能听到最后。
  困于暴风雨中的船员,在席卷一切的海浪中捡到漂流瓶。
  瓶中的魔鬼许诺了他一个交易,是要出卖灵魂获得宝藏,还是一无所获回到陆地。
  “如果捡到一个许愿瓶,你会许下什么愿望?”
  在程危泠就要说出自己的答案之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他在伏钟静止的温柔目光中离去,将那个未说出口的回答掩埋在心间。
  ——我想要……时间倒退,定格在一切都没有发生之前,和他永远在一起。
  苦涩的海水冲击着眼睑,梦中的温暖不复存在。
  唯有血的腥甜如此真实。
  沉没在水中的程危泠蓦地睁开眼睛。
  第56章
  一刀一剑,锋刃相撞,如雪残影落在石壁上,森寒剑意在瞬息之间凿出道道深痕。亘古不变的岩石不断开裂,直至整个石室坍圮成一片废墟。
  陈星一横剑,格住了程危泠迎面砍下的一刀,震得发麻的虎口让他力道一泄。眼见着程危泠回手又是一刀,刀刃直奔脖颈而来,陈星避而不接,一张符纸送了上去。
  劲烈的刀风之下,符纸转瞬成灰,本应与程危泠正面相对的陈星身影一闪,与远处的一个陶俑在一瞬间位置互换。
  陶俑的头被一刀削飞,撞在碎石中的断壁残垣上,粉碎了个彻底。
  程危泠的刀一挽,反手又是几刀,手起刀落的动作快到陈星几乎难以辨清,没了头颅的陶俑眨眼间被削去四肢,圆钝的残躯滚落在地上。
  那一刻陈星本能地感到震撼,他深知哪怕刀下并非无生命的陶俑,而是自己的话,程危泠落下刀的刹那也会一样残酷到毫不眨眼。
  在唤醒程危泠之前,陈星早有准备会面对一个狂化的怪物,但他还是有些低估了对方的凶残。昔日拥有如此嗜血又善战的旱魃一族,难怪会被那些一贯倨傲的旧神忌惮甚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置之死地。这样的恐怖存在,若是不能为己所用,便一定要趁早扼杀。
  在目睹着程危泠面不改色地肢解了一个又一个前赴后继的陶俑,陈星在短暂的空隙间有些怀疑陈辞能够和程见微在一起的可能性。剥离掉置身其中的种种复杂感触,客观来说,陈辞的掌控欲之强,无人比陈星更深有体会,他无法想象面对这样难以掌控的程见微,陈辞究竟会妥协到何等地步。
  酣战至今,陈星不难看出程危泠下手虽狠辣,但并未用尽全力,在打斗之中程危泠似乎留有余力戒备着乱石中的那片阴影。他们闹出的动静这样大,龙神却一直未现身,很难不说是存了想要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就在陈星这一恍神期间,最后一个陶俑已碎在程危泠刀下,下一秒,破空而来的碣陵刀直冲胸口而来。
  陈星侧身避开的动作稍迟一步,锋利的刀尖躲避不及,从他胸口略过,划下一道深深的刀口。
  这一刀本应见血,可刀刃破开衣襟后,在程危泠眼中一闪而过的,除了布满裂纹的胸膛,便是空空荡荡的腔室——那里面没有心脏,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系于红线上的古旧符咒。
  程危泠的眼神一凛,眼前陈星的存在其实是非人的事实他毫不关心,只将下一步落刀的目标锁定为那枚符咒,想必那就是陈星的致命弱点,再来一刀命中那处就能送其上路。
  就在程危泠手腕一翻,想要再次提刀的时候,散落一地的瓷片无预兆地嗡嗡振动起来。陈星的目光越过他,像是毫不在意下一刻就会送命,就这样突然笑了起来。
  “你来了。”
  然后,程危泠听见陈星叹息一般地说道。
  地面已经碎裂塌陷,崩裂的石块间,清澈的涓涓细流缓慢流动着,龙息隐没在水流间,陈辞知道这个地方比想象中更危险。
  他应该是来得并不晚,又好像已经太晚。
  那个因怀念而被制作出的瓷偶,在陈辞习惯了他无数个日夜的逆来顺受后,开始在某个不明显的瞬间变得不再听话,有了不愿诉说的心思。陈辞初时以为这只是陈星在闹别扭,却没想到那些被粉饰的真相早已被这个他想得太简单的产物所掘出,并选择了一种最无可挽回的方式同他决裂。
  身为创造出陈星的人,陈辞能够通过言灵操纵自己的瓷偶。
  就在陈星的剑刺向程危泠的瞬间,陈辞一句禁咒出口,禁锢了陈星的下一步动作,他下意识地不能容许陈星威胁到终得一见的程见微。
  而就在言灵立下之时,陈辞悚然发现事实与他预料的截然相反,陈星的出剑只是虚晃一招。
  七星剑落在地上,剑身与岩石相撞,发出寂寥的响声。
  得益于陈星的半途弃剑,程危泠这一刀毫无阻碍刺中了他早已锁定的目标。如水的刀光映上陈星空洞的眼睛,随即没入碎裂的胸膛,在就要进一步刺穿的时候,被他用手生生按偏了走向。
  被刀刃切下一半右手掌,陈星仿若没有感受到与残缺一齐到来的剧痛,他原本空无一物的左手中凭空现出一张揉皱的道符,在程危泠抽刀而出的同时,道符一燃,匍匐在碎石中不得动弹的鱼人们失去压制,嘶鸣着朝程危泠扑来。
  程危泠补刀的动作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不得不分神应对大量蜂拥而至的水生怪物。
  趁着这一刻的混乱,陈星得以从程危泠的刀下逃出,他的状态看上去太糟,以至于陈辞不得不布下一列桃木偶相助程危泠,而自己则抽身循着陈星离去的踪迹而去。
  并非肉体凡胎的瓷偶,受再重的伤也不会流血,但破损的裂处不断滑落细小的碎块,则昭示着陈星的生命正在以另一种方式流逝。
  银白的裂块和细粉随着陈星一深一浅的步伐,在他脚下的浅水中洒落一片莹莹生光的碎芒。
  仿佛上天到最后一刻仍不肯给他丝毫的眷顾,陈星的脚步停止在沐着水光的岩石上,再往前便是断崖,无路可去。
  泛着银光的水流在绝崖上汇聚,朝着凌空的未知黑暗倾泻而下。
  水聚于一处流出,却一点水声都没能听见,可见崖下是不见底的深渊。陈星不再向前,只在陈辞试图靠近他的时候又往崖边退了一步。
  想到陈辞可能又会用言灵将他锁死在绝崖边缘,陈星果断将手伸进胸前破开的空洞,伸手将那枚悬挂在红线一端、微微飘摇着的符纸拽出。
  红线断裂,陈辞赋予他的生命走到尽头,言灵自然失效。
  “陈星!你疯了!”
  陈辞阴沉着脸,想要往前,又担心再刺激陈星向后退去,只能困于原地。
  这时候陈星发现自己已完全不在意陈辞的任何举动,他用残损的手指拎着那枚小小的符咒,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程危泠被我下了咒,他会失去理智,直到杀光身边的一切活物。唯一的解咒方法,是下咒之人死去。”陈星看着陈辞,与目光的平静相背离的是他决裂的语气,“那么嗜血又凶残的怪物,陈辞,你还会爱他吗?”
  “陈星,过来,定魂符再不归位,你会死。”
  陈辞握了握拳,尽力平缓语气,试图将崖边正逐渐破碎的陈星哄回来,而陈星握着定魂符的手戒备地收回了一些,比起陈辞的话,他更加愉悦地聆听着身躯碎裂的声音。
  那种裂响,在陈星的耳中过于动听,就连疼痛也变得微不足道,他快意地感受着,仿佛有成千万根被困已久的尖锐的针在他皮肤下的脆弱血管中穿梭,终于找到出口,从沙化的裂隙处不断坠出。
  “我原本在想,为了终止杀戮,我究竟会死在程危泠手里,还是被你亲手所杀。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被动等待,也不在乎你眼中看的人到底是谁。被迫死而复生、接受这张脸的是我,我从来都没有选择,可笑吧,直到现在,我才想明白,我能终结的只有我自己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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