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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姜陟看着他隐没在缭绕烟雾后的模糊眉眼,忽然出声问他:
  “林微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世界,像是假的?”
  林微明被他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说得稍微愣了一下,并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而是直接放下了手中烟,十分郑重地问他:“什么意思?”
  他这个态度让姜陟微微有些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低着头,眼神似是落在空中一点,又似是遁入虚无,把这几天心里所想一股脑地都吐了出来:
  “你难道没有这样的感觉吗?有时候觉得眼前的东西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有时候又感觉遇到的事物很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
  “分明我有着十分完整的记忆,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我又为什么在这里,所有的事,桩桩件件,我都记得很清楚。”
  “但我最近总是在控制不住地想,这些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林微明没有说话,他既没表示赞同也没立刻反驳,只是沉默地听着,似乎是在顺着他的话思考。
  迷蒙的烟气随风散去,只留下他夹着手指中间的一缕,飘飘悠悠地升起,又因为吹过的风而消弭在他的脸侧。
  姜陟在说话的间隙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眉,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我只是怀疑,那今天,我可以说有近乎九成的把握。”
  他蓦地笑了笑,笑容沾在苍白的嘴唇上显得有些凄惶而不可捉摸。
  “你应该听说过我家的故事,这事在世家圈子里据说流传得很广。狠心的母亲因为一些不可明说的原因,抛下丈夫和年仅五岁的孩子,独自一人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起来俗套又可怜。”
  “可是,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人知道,当年让我妈真正离开的最后那扇门,其实是我亲手打开的。”
  “所以,我知道——”
  “她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第57章
  世家出身的孩子似乎总是要早慧一些。
  然而这对于姜陟来说,与其说是一种天赋,其实更像是一种最终延续进他剩下所有生命里的——
  诅咒。
  争吵,怨怼以及永远伴随着的冷战,是姜陟对“父母”这两个字的最初印象。
  他模糊而又遥远记忆的最早起点,是在一张狭窄低矮的儿童床上,悬挂在床头的玩具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摇摇晃晃,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在睡觉,其实耳边全是一门之隔的客厅里传来的,两个人几乎要撕破声带的尖利声音。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姜陟早已经记不清了,他唯一能大概想起的,便是母亲在一切都归于沉寂的最后,用一种怆然无力的声音颤抖着问那个男人: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他并没有听见男人的回答。
  所以母亲第二天早上还和往常一样开门进来叫他起床。
  可姜陟却不是从这些事情里认识自己的母亲的。
  姜遥青,一个再往前数十年,邶都天师界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的名字。
  横空出世的璀璨新星,邶都天师学院成立以来第一位在毕业试炼一举夺魁的女性首席,只用了短短数年就使早已颓势尽显的姜氏重新焕发生机的下一任家主预备役,前途一片光明的天师署调查员,只是可惜......
  似乎所有人在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加上“可惜”两个字。这一个看起来轻飘飘的转折,来自于述说者或真心或假意的叹惋,也藏着巨大的可以称之为“翻天覆地”的变故。
  可他们都只会把这之后的事情简要概括为——
  结婚生子。
  于是,原先对于天才陨落的无尽叹息就变成了一种了然的没有多大意外的洞悉。
  在这种苍白无意义的叙述之中,姜遥青光辉灿烂的人生,就只停留在了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之后,翱翔于广袤天地的雌鹰再没有张开翅膀。
  所以姜陟眼中的母亲,和他听说过的那些传言中的母亲,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有着和所有童话故事里母亲一样的柔顺慈和,会在姜陟哭泣的时候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哄着,会给他做很多被赋予了奇思妙想但口味总不尽如人意的吃食,会在他睡觉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落下一个有着独属于母亲气味的吻。
  只有从她略带着锐气的眉宇之间,才能得以窥见那么一丝昔日的模样来。
  姜陟喜欢并依恋着这样的母亲,可他同样也喜欢,那个传闻里无所不能般的母亲。
  所以他能看见,母亲在听到那些故事后眼底的哀婉和不甘。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在母亲衣柜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那是她所有无处安放的错综心绪最后的寄托。
  然而,她带不走姜陟。所以,她大约经历过无数个拿起又放下瞬间,却到底是没能迈出那最后一步。
  她无法离开。
  当然,这些都是姜陟后来才想通的。
  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母亲拿起那个行李箱,早已久远得完全记不起具体的时间。大约又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那个男人摔门而去,他躺在儿童床里忽然莫名地感到心慌。
  于是,他偷偷下了床,走到了母亲的房门前。
  他透过半敞着的门缝,看见那只经常轻柔地抚摸自己额头的葱白的手,提起了行李箱的把手,力气不知为何用的很大,连带着掌心都泛起了一片红色。
  他在一片懵懵懂懂的无措之中,蓦然想起了那个男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只有你,可以留下她。”
  于是他就下意识地颤巍巍地叫了一声,“妈妈”。
  他看见声音落下后,那只手猛然一抖,把手被握在掌中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到底还是放下了那只行李箱。
  箱子被重新放进衣柜,并且很久没有再拿出来。
  日子就又这么过了下去,同样的,争吵和争吵过后的痛苦也在继续。
  直到有一天,母亲眉间那最后一点可以瞧见过去样子的盛气也终于被消磨殆尽,受伤的雌鹰到底囿于囚笼,连最后的利爪都被强行磨平,失去了对天空的渴望。姜陟忽然模糊地意识到,或许他那天,不该叫那一声的。
  这所有的一切都终止在姜陟五岁生日那天,母亲为他准备了一个有些小却十分精致的蛋糕,并当着他的面插上了五根蜡烛。
  在蜡烛的盈盈火光之中,在母亲轻柔的歌声里,他许了他所记得的,此生的第一个愿望。
  吹完蜡烛之后,他又把这个愿望告诉了母亲。
  “我希望你,可以变得和以前一样厉害。”
  他把头埋在母亲的胸口,听见了她胸腔深处努力压抑却到底还是从喉咙溢出来的呜咽,似乎是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希望你,不用只当我的妈妈。”
  骄傲的雌鹰即使折断翅膀,也最终还是要飞入无际的苍穹,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归宿。
  其实时至今日,姜陟也不清楚五岁的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那些话的,仿佛一颗叫做“早慧”的种子在经历过沉闷的萌芽期之后,终于生出一支完整的枝叶,让他提前十多年说出了自己真正想要说出的话。
  他从不后悔自己说了那些话。
  母亲终于再次拿起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在一个星星很亮,月亮也很圆的晚上离开了家。
  临走前她抱着姜陟,说等她变得和之前一样厉害,她就会回来找他。
  姜陟问她那会是多长时间,她指着窗外那一枝开得正盛的杏花告诉他,等到这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妈妈就会回来了。
  可姜陟没有等到那一天,一个星期之后,男人就带着他搬离了这栋房子。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棵杏树,也没有看到那些杏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所以自然,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
  “我知道她的难处,一个被磋磨了有五六年的人,独自一人叛出家族,能不能重新修炼都不好说,更何况变得和当年一样呢?”
  姜陟的头越说越低,到最后已经几乎完全埋进了自己的两膝之间,声音也因此有些发闷。
  “我知道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没有做到对我承诺过的事,就不会来见我。当然,我也宁愿她别再出现,就这样各自活着,对彼此都好。”
  “她不可能会来见我的。”
  “所以,我推测,如果一切都是假的,这里或许只是一个针对我设下的幻境。它大约是提取了我脑海里所有希望实现的幻想,它让我得到了那些我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东西。”
  “这是一场为我量身定制的美梦。”
  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着听他说完这一切的林微明忽地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姜陟的发顶。
  “你既然都已经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了,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也是假的吗?”
  姜陟微微抬起头,只露出上半张微微有些发红的脸,他看着眼前这个他自认为并不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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