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一路走到了一间病房前,似是在躲着什么人,她在门口张望了两下才推门进去。
姜陟也跟着钻了进去。
越过身前人的肩膀,他转过头开的时候,突然猝不及防地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的——
林微明?
应该是比他在现实里见到林微明年纪明显要小些,这里大概是过去七年里某一个他并不知晓的时间点。
姜陟见过穿病号服的林微明,但却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林微明。
苍白,消瘦,死气沉沉,若非勉强可以看出点起伏的胸口,他差点认为那就是一个死人了。
他脖子上不知为何裹着厚重的医用纱布,纱布之中隐隐还能看到渗出点不知是血还是药的深褐色。
他躺在一片白色之中,整个人仿佛都要融了进去,连有人进来了都没有引起他一星点的注意。
眼睛里的亮色好似被人掐灭的烛火一般消失不见,只余下两个黑黢黢的瞳仁,周边的光线落在里面,根本激不出任何的折射。
他如同和这无人的病房一起,被封进了一片冻结的死寂中一般,看得姜陟都忍不住心头发紧。
姜遥青站在他的身前,似乎也是被这景象惊到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犹豫着开口:
“林微明。”她说。
“事情还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
被约束带固定在铁制护栏上的无意识蜷曲着的右手,在她的这一句话里,忽然以极小的幅度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第84章
林微明的反应很慢很慢。
那极其微小的一颤似乎仅仅代表着姜遥青所说的那句话已经传达进了他的大脑,而他虚弱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在以一种极为迟缓的速度处理着这些相连的字与字之间所蕴含的信息。
最先动起来的是那双眼睛,几乎黑成一片的瞳孔终于在长时间的失焦中生出了一点浅淡到难以察觉的亮色,而后便缓缓地看向姜遥青的方向,带着原本侧偏向窗户方向的头部也一齐转了过来。
像是一架年久失修,只能勉强运作的老旧机器,姜陟甚至害怕他连骨头都会发出那种可怖的“嘎吱”声。
不过好在是没有的。
他连转头过来的动作都没有发出一点动静,安静地好似声音这个东西已经从他身上被剥离了出去。
不掺杂任何情绪的目光扫了过来,依旧虚浮没有焦点,似是在努力思考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然而姜遥青可没那么多时间等他,她眼睛的余光一直时刻注意着门外,大抵是在防备着其他人进来,见林微明的反应实在是迟钝,便又有点急切地往前迈了一小步,直截了当地说道:
“小陟......姜时他,还可以活。”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从她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宛若四记重锤,一下强过一下地猛然砸在林微明此时混沌不堪的识海之中,将那些如迷雾一般萦绕在其中的痛苦思绪直接就这么震出了几道裂口。
他几乎静止的脑子里,忽然就出现一块小小的清明。
他那双眼睛里,就这样遽然迸出了两个明显要比刚才亮得多的光点。活人的气息从这里开始,终于从这具如死尸般的身体里流露了出来。
他张开了他那张干裂翘皮的嘴,应该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像干瘪漏气的风箱。
这种说不出来话的情况无疑是加剧了他情绪上的失控,他开始挣扎,可四肢都被约束带固定着,凭他目前羸弱的气力根本无法挣开。
颈间的那块纱布在他的动作间慢慢浮上一层浓艳的红色,似是伤口裂开了,直沁出一大团血来,几乎要将那一截白色都染得透了。
姜陟在一旁看的心惊,往前两步想去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乱动,伸出手来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只是一个灵体的状态,是这段记忆的旁观者,他无法靠近。
姜遥青大约也看不下去,也怕动静太大引别人过来,在姜陟有些愣怔的功夫走到了病床边上,制止了林微明的继续动作。
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姜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大概看出应该是在直视着林微明的眼睛。
“你应该认得我是谁。”姜遥青说,“所以你必须信我,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也一定要记住。”
她的声音并不严厉,却隐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在瞬间就攫取住了林微明的全部注意力,他就这么在她的注视中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从封印秘境里带出了什么,不仅是我,其他人也知道。但因为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还没来得及问你要罢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低头似是看了看林微明脖子上的伤口,攥着他手臂的手陡然就紧了紧。
“你若是想要姜时活,就决不能把那个东西交出去。”
她抬起手,看了一下腕间的手表,好像在心里计算着什么时间。
“等一会,我会假装从你手里抢走了那个东西吸引外面人的注意,然后再趁机交一个假的出去。但这应该不足以让他们完全相信,所以你必须配合我。”
她松开了林微明,站直了身子,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病床上的人,语气变得有些发冷:
“你已经错过一次了,我想你知道下面该怎么做。”
“你不会想再杀他第二次的。”
林微明从头到尾都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直到他听到了姜遥青的最后一句话。
像是触及到了什么似的,他嘶哑破裂的喉间,突然就发出了一声清晰的,没有漏气声的呜咽,似是在哭,又似是动物般的哀鸣。
姜遥青显然已经听懂了他这一声的含义。
她最后看了一眼林微明,转头便朝病房门口走去,然后骤然抬脚,将那扇门整个都踹翻了出去。
巨大的声响果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她走出病房,看了眼走廊上往自己这里追过来的人,便直往楼下冲去。
姜陟想继续跟上那个背影,可不知为何这会却怎么也跟不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动作越来越慢,离那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最后,那身影混入医院楼下熙攘的人潮里,像一滴水坠入大海,再寻不见了。
他愣在原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次,他连她的脸都没有看清。
他们好像永远都是这样。
人世茫茫,久别难逢。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姜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晕了过去。
林微明早突破了那规定的五步距离,坐在了他的身边,将他的上半边身子都拢在怀里。
他抬眼,正看见顶上屋瓦残缺处被“分割”成几片的月亮,和眼前林微明浸在这清辉中的一张脸。
面上站着的灰尘不知什么时候都被擦去了。
他正低着头看向自己,一双眼睛都藏在了额前凌乱的发丝之中,眸色几乎与那发色相同,越发地看不分明,只能见到一个苍白挺直的鼻梁。
见他醒了,那两片比往日淡了许多的唇抿得愈紧,身子也僵了一瞬。
不过,他并没有立即松开,反倒是搂的更紧,把他往心口的位置又靠了靠,将自己那听着有些乱的心跳声直送到姜陟的耳边。
“你看见了什么?”
他贴着他的耳边低声问。
姜陟却没有回答,只是忽然伸出一只手,抚上了林微明温热的脖颈。
触手的皮肤光滑平整,细腻温润,看不出一点曾经受伤了的痕迹。
林微明一开始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就直接微微俯了俯身子,任凭那指尖在他的脖子上划动。
姜陟缓缓开口,说出的却听着有些没头没脑:
“我听说,被割开喉咙的人,最后都是被自己的血给呛死的。”
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林微明的眼睛问他:“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林微明抓住了他的手,将那整张手掌都贴在了自己的颈子上,似是要让他感受自己脉搏的跳动。
“我知道一些。”他回答说。
“刀片划进来的时候,就像是在喉咙上开了扇漏风的窗户,冷风直接就灌了进来,所以一开始是冷的,然后就变成了烫,烫的感觉像有人往气管里灌滚沸的开水。”
“再之后,血液倒灌,就跟呛水一样,明明还在往外吐着,却好似被人按进满是血腥气的水里一样,根本呼吸不过来,每喘一口气,都是在喝自己的血。”
林微明确实是个疯子,不然也不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还能够露出一个仿若是心满意足的笑来,就好似在描述什么再好不过的美梦。
一个姜陟赐予他的美梦。
可姜陟在这笑容之中还是缩回了那只手,他推开了林微明,自己站了起来。
他低头看着他冷笑。
“真是......完完全全的自我感动啊。”
“可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