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朝堂之事盘根错节,连雨年看了就头大如斗,索性全都跳过,只抠怪力乱神有关的部分。
这一类内容不多,一部分在于后面陆陆续续被乐坊坊主带进古家班的那七十一只鬼,一部分在于用以禁锢和喂养他们的泥浆,最后一部分则在于那个早早死去的顾家班台柱。
根据班主的事后回忆,那位极其擅长唱鬼戏,演艳鬼演得入木三分的台柱“赛江南”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是用泥浆豢养的鬼魂,或者说,厉鬼。
赛江南此人,真名不明,来历不明,性别……也不明,姑且以“他”代称。
他是先太子直接指派进顾家班的成员,平常几乎不露面,赶路时在马车上,到南疆后非唱戏时间不出门,偶尔外出,也永远穿着戏服,画着浓妆,以艳鬼形象示人,美艳而诡谲。
赛江南性情古怪,他的一应吃食、所用器具,都是先太子专门准备好差人送来,若是被戏班里的人碰过,他便不要了。除此之外,他也绝不吃别的食物,不用外面卖的物品。
之前有个打杂的好奇他平常吃什么,便偷偷打开了装着他的晚饭的食盒。也不知看到什么,那打杂的当场就被吓疯了,一边叫喊一边冲出戏班,可还没跑两步,就毫无征兆地倒在街边断了气。
班主当时恰好在现场,也瞥见了盒子里的东西,那是一截血淋淋的人手,旁边放着一碟片得薄如蝉翼的生人心。
那天夜里,赛江南一反常态地主动出门,来到班主房间。
当着班主的面,他卸去妆容,于是五官也被抹除得干干净净。
他脱下戏服,画皮之下是一身灰白色的泥浆,翻涌的灰白浓浆下依稀可见裂纹斑斑的白骨,缠绕着枯藤般的褐色血管。
连雨年阅读到此,不由得为班主捏了把冷汗。
老爷子没被吓得当场过去,也真是老当益壮。
关于那一夜的事,班主并未过多提及,只说赛江南欣赏他的胆识——这句绝对是真的——给了他一块令牌,让他帮自己收接先太子寄来的信,并回复近况。
说到先太子时,赛江南漫不经心的态度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先太子被鸩杀的消息传来,赛江南疯了似的唱了一天鬼戏的样子让他不解至今。
对此,老爷子特别认真地发表了一通讲话:他从未看过先太子寄来的信,从未回过一字半句,那些昂贵珍稀的器皿、新鲜到令人作呕的“食物”,他亦是想摔就摔,说砸就砸,不见半点爱惜。临到人死了,站台上唱一出戏,又是图什么?图他一天不演闲得慌?
连雨年一边看这段话一边笑,笑着笑着瞥了沈青池一眼,扫到他肩头那件杏色旧衣时又触电似的缩回,心头泛起点异样。
“这个赛江南也是先太子用泥浆……用先生你说的‘荒秽’养的鬼?”沈青池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走神的丹先生惊了一跳。
他放下看了半天的赛江南后文,点头道:“之前没有详细介绍何为荒秽,草民现在为陛下补上。”
“嗯。”沈青池点点下巴,拿起略有褶皱的后文抖平,眼皮子都不抬,“择青,给先生添茶。”
连雨年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茶盏不知何时空了。
择青缓步上前倒茶,手上动作很稳,眼神却复杂莫测,倒完了把杯子往他手边轻轻一推,迟疑少顷,低声说:“先生喝茶。”
刚要端杯子的连雨年:“……?”
他看看碧绿清澈的茶水,再看看欲言又止的择青。
咋的,你主子让你在茶里下/毒/了?
第21章
“先生, 怎么了?”
见连雨年久久不语,沈青池抬头看了他一眼。
“……没事。”连雨年想了想,还是喝了口茶, 总归沈青池不会给他下砒/霜, 下别的倒是有可能。
他定了定神, 迎着许鉴几人投来的视线缓声说道:“草民之前说过, 荒秽是神话时代的巫族用以养鬼的东西, 但被养的鬼并非我们如今所认知的鬼魂,而是巫族里一个分支的族人的自称。至于荒秽的来源,则是厉鬼被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灰。”
“更准确地说,巫族以荒秽养鬼,指的是鬼巫分支将厉鬼烧成灰后,用它们遗留的灰烬混上草木汁和颜料涂抹全身, 起到一个……呃……造型上的作用吧。”
沈青池:“……?”
择青:“……?”
几位文武大臣:“……?”
连雨年憋笑:“就是……那是鬼巫一脉用来在身上描绘纹路的‘胭脂水粉’, 花纹越多, 说明此巫杀掉的厉鬼越多, 实力也就越强、越勇武。给‘胭脂’原料起荒秽这种中二……咳, 这种浮夸的名字, 也只是他们的……嗯,用词习惯罢了。”
说到这里, 他突然明白自己在听到“荒秽”二字后,为什么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因为这在丹家传承里并不是重要信息,而是被写在某一任大巫的“闲时记事”里的趣闻。
对于巫族来说, 荒秽本身也并不是适用范围广阔, 但特别珍稀难寻,或者残忍难评的材料。
它只是一种化妆品原材料而已。
“那……那……”白歌庭有些磕巴,“喂养古家班的荒秽是从哪儿来的?为何可以用来养鬼魂?”
舒琊接过话头:“赛江南那一身的荒秽又是怎么回事?”
“赛江南身上的荒秽我不清楚, 但神话时代后的养鬼与先前的养鬼不是一个概念,荒秽亦然。”连雨年道,“古家班群鬼们脚下的荒秽,厉鬼气息很淡,加了许多其他辅料,有血,有腐肉,有不知名的药草等等。你们闻不到,但对我而言味道刺鼻。”
“那应该是……”连雨年停顿一下,“巫觋时代新研制出来的养鬼材料,传到现在变成了老祖宗秘方,取代了荒秽这个名字真正的含义。”
林寻生咕哝:“听着像什么老字号秘制卤料。”
许鉴语出惊人:“评价得很准确,他们确实是被腌在荒秽里的。”
“……”
陈安默默扶额,向瞠目结舌的林统领抛去一个眼神——你别管,老许疯了。
沈青池无奈地拉回话题:“看来从昌平二十年开始,先太子就在养鬼了。不过,班主为何肯定赛江南是厉鬼?”
“以血肉人心为食,可脱皮露骨,杀人于无形,确实是厉鬼手段。”连雨年眉峰微蹙,睫毛在眼下打落纤瘦的影子,颇有灯下美人的韵致,“班主可能查到那个打杂的是死于赛江南之手,再加上其他线索,故而有此推测。”
沈青池颔首:“古家班给出的情报价值极高。”
“先太子虽然去世三年,却似一棵枯死的老树,藤节虬绕、根深枝繁,这份情报正好有助我们牵扯出部分枝节,或是清理,或是利用,皆可细细排布。”
连雨年听见他起高调,太阳穴青筋就突突地疼,当即说道:“朝堂事自有朝廷诸公处理,草民现在更好奇有家乐坊的坊主到底知道些什么。”
沈青池定定注视他片刻,眉眼一弯,眼底泛起极浅,却带着点纵容的笑意:“好,先生说了算。”
这话一出,连雨年眼皮一跳,其他人也或多或少露出牙酸牙疼的表情,择青的眼神更为复杂,少说打了两百个死结。
沈青池视若无睹地问:“陈安,他可招了?”
陈安立马起身:“回陛下,差不多了。等处理干净,他清醒过来,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雨年挑眉,好奇地问:“陈大人用了什么审讯方法?怎的如此自信?”
陈安温和一笑:“熏大粪。”
“……熏什么?”
“五谷轮回之物。”
“……”
连雨年:“……请务必处理干净!”
……
天亮之前,连雨年猫在榻上小憩了一会儿,约莫一个时辰后,被透过纱帘、渐渐明亮的天光唤醒。
他闭眼前,陛下与他的臣子在干活儿。他睁眼后,他们还在劳心劳力地干,完美地向他展现了一幕君臣一心的史书美谈。
揉着酸痛的颈骨坐起,连雨年冲同样守了一夜,有些困倦的择青招手。
择青打起精神上前:“丹先生有何吩咐?”
“陛下和各位大人今日不用上朝?”连雨年轻声问道。
“今儿是固定休沐的日子。”择青的视线围着他们转了一圈,“不过看样子,他们是要忙一整日了。”
连雨年又问:“休沐日,陛下习惯几时传早膳?”
择青看了看天色:“再过半个时辰吧,陛下一向睡得晚,起得早,一处理起事情便废寝忘食,像今日这般,怕是要推迟了。”
闻言,连雨年的余光瞥向沈青池,他一手拿着许鉴从情报里整理出的名单,一手端着浓茶啜饮,熬了个大夜也不见黑眼圈,只是脸白如鬼。
……还是那副死样。
在择青惊骇的注视下,连雨年伸手轻敲沈青池的桌面。
与此同时,同样被他这一举动惊到的许鉴等人也抬起头来,因为熬夜而稍有昏沉的脑子顿时醒得不能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