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安静些。”择青拍拍他的后背,将他险些离体的魂魄和尖叫一并拍了回去,“陛下与丹先生……算了,你们早点习惯吧。”
小内侍懵懵懂懂地点头:“知道了……老祖宗,您怎么这副表情?”
“……没什么。”择青揣手,“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对吧?”
“其实……”
“丹先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是。”
……
郑昭供出的核心成员名单,是这段时间他们获得的最有分量的情报。这些人在朝在野都没什么名气和身份,只是管着从前先太子名下的一些店铺,连起来却是一条完整的线——帮助郑昭养鬼的上下游产业链。
“他们会招吗?”
是夜,连雨年与沈青池一同梳理情报中缺失的板块,拿着名单问:“虽然陈大人有着鬼神辟易的审讯手段,但他们若是在被抓之前自尽……”
“放心,他们不会。”沈青池用笔在纸上圈圈点点,“先太子用人习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能力为上,不强求下属绝对忠于自己,即使是妖蛊教的成员也不例外。”
“从郑昭就能看出来,虽然他心怀为主上报仇的想法,但在他心里,自己的性命高于报仇,更远远高于妖蛊教。只要能活着,他卖起妖蛊教来毫不手软,这名单上的三十人,不可能人人忠心不二,像郑昭那样的才是大多数。”
“说的也是。”连雨年折好名单,放进之前装着它的匣子里,转递给择青,“不过郑昭那样的人还是少点为好。为了杀你,他可是挖了先太子的坟啊。”
沈青池提笔蘸墨:“狠人养出的另一个狠人,朕倒是很欣赏他。可惜他满手鲜血,朕已经命人送去鸩酒,也允了他修缮先太子孤坟,让他葬在先太子身旁的请求。”
连雨年面色复杂:“他是真爱啊……”
也是真狠。
“枕……先生。”沈青池唤道,“你打算几时回丹桂乡?”
连雨年想了想:“后天,这两天我会多做一些凡人也能使用的符箓和工具,留给陛下防身。”
“需要朕派人协助先生吗?”
“不用。我都处理不了的事,带再多人也只是让他们送死罢了。”
沈青池轻叹:“好,先生务必当心,也……早些回来。比起线索,你更重要。”
第24章
沈青池很久没有做梦了, 可能是失而复得的故人离别在即,今夜他竟难得梦到了过往之事。
梦里有一隅色调明媚的阳光,照得庭前如雪的梨花也染上暖色金边。
时间应是在他登基的前一年, 夺嫡之争如火如荼, 几位兄长险些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的日子里, 连雨年带着他偷得半日清闲。
在外人模人样的九殿下与他的伴读, 此时像个园丁般抡着花锄挥汗如雨, 好容易从树下刨出两坛酒,扭头一看,对方身上满手满身的泥。
他们从没这么狼狈过,却也并不觉得不妥,随意席地而坐,一人开一坛酒痛饮, 为那渐渐逼来的命运。
连家公子年轻英俊, 正派作风, 喝多了也端着他正人君子的派头, 只往树上靠。
最知礼守节的九殿下却黏黏糊糊地朝他肩上蹭, 拨弄他腰间的美玉配饰, 嘟囔着这玉品质不行,以后给他换更好的。
“以后?”他听见那人的声音扫过耳畔, 呼出的气息带着酒香,因身体不好而色泽浅淡的唇被酒气蒸得薄艳,“若是过不了这关, 你我可没有以后可言。”
会有的……
沈青池嘴唇微动, 却没有发出声音。
会有的。
只要你在,就会有以后。
寝殿外间,正在给桃木剑刻字的连雨年手忽然一顿, 经文最后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中间断节,前后像是两个点。
他扭头看向身后,珠帘被一只玉雕般的手掀开,披着杏色长衣的沈青池站在那里,用残留着惺忪睡意的双目直直盯着他。
“怎么起了?”
“怎么还没睡?”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一同愣住。
这一幕将他们带回了久远的过去。
蒙学后,先帝请了大儒教导诸位皇子,身为伴读,连雨年也得陪学陪做功课。
极偶尔的时候,他被其他杂事耽误了时间,就只能熬夜赶课业,边抄书边苦哈哈地想:怎么穿越了还是逃不过赶作业的命运。
幼时的沈青池习惯早睡,但睡眠也浅,常常会被他研墨、翻书、铺纸的声音吵醒,披着衣服迷迷糊糊地走出外间查看。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一同蹦出的往往就是这两句话。
“这些东西明日再做也不迟,早点休息吧。”沈青池揉了揉干涩的眼睛,缓步走上前去,弯腰拍他肩膀,“朕让你留下就寝,可不是奔着令你彻夜未眠来的。”
熟悉的气息迫近,少了过分浓烈的宁神香,骨子里那点书香竹香又翻卷出来,绕着连雨年的鼻尖打转。
连雨年笑了笑,也没避开:“睡不着,随手找点事做——我刻字的动静太大了?”
沈青池顺势坐在床沿,半侧过身,正好迎上倚着软枕的他的视线。
两个时辰前他以讨论正事为由留连雨年抵足而眠,借口找的蹩脚,不是他一贯滴水不漏的作风,吓得择青脸色都变了,还以为陛下要霸王硬上弓。
但看丹先生只是稍作犹豫便答应,他又莫名平静下来,想着以丹先生的身手,只要没有弓硬上霸王的想法,双方便可相安无事,所以颇为热心地张罗半晌——
连雨年却仍是睡到了外间软榻上。
抵足而眠和讨论正事都是借口,沈青池不过想多留他在近前一会儿罢了。
借着幽微烛火,沈青池细细打量面前的人。
他新换的皮囊着实惊艳,站也是景,坐也是景,处处美好。繁美华丽的长袍带着一身红尘从他身上褪去后,简素的寝衣便衬映出清潭明月般的疏冷,黑发逶迤在肩头,散乱柔软,堆出云雾渺渺的香气,将他拢在凡尘。
沈青池看得有些恍惚,轻声问:“是殿内灯火太亮,扰得你睡不着吗?朕唤人把它们都熄了。”
说着,他作势叫人,却被连雨年拦下。
“马上天亮了,还忙什么。我不用上早朝,等刻完手头这把剑,明天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你就不行,快去睡吧。”
衣袖上隐隐的拉扯感使得沈青池不由自主地低头,目光在他牵着自己袖角的手停留良久,反手擒住他的腕骨,先是加重力度,而后略松了松,最后虚贴着肌肤轻轻摩挲,珍而重之。
“我已经睡足了一日分量的觉,也久违地做了个美梦,余下的时间……我想陪你坐一会儿。”
沈青池抬起另一只手,像是怕他拒绝,只虚扶在耳侧,静静望入他的眼睛,眼神如刻刀,一寸寸剖开这具陌生躯壳,剥出自己珍爱的灵魂。
“三年了……”他低声叹息,“我都快画不出你的样子了。”
夜色深深,烛火朦朦,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两人褪下心照不宣的伪装。
连雨年迟疑片刻,还是把脸贴到他的手心,闭着眼蹭蹭,像是安抚,又像随意而为的亲昵。
“我以前怨你。”连雨年的心裂开一道缝隙,露出草芽般毛绒绒的抱怨。
“嗯,我感受到了。”沈青池得寸进尺地勾住他的后颈,一把将他扯进怀中,手指顺势没入他柔暖的青丝,贴在他耳畔哑着嗓音说:“整整三年,你一次都未入我的梦。”
他力气很大,抱得很紧,环在连雨年腰间的手臂如同藤蔓,把他牢牢捆缚在自己身上,让两具身躯贴合得毫无罅隙。
连雨年整个人都陷进他的臂弯,交叠的心跳与吐息混融成灼热黏腻的泥沼,把他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动弹不得。
仿佛一只陷入绵密蛛网的蝴蝶。
“你怨我什么?怨我自大自满,疏忽大意,害你为我挡剑身亡?那是该怨,因为我也怨。我一度无比憎恶那天之前的自己,憎恶那个被一时胜利冲昏了头脑,把我害惨了的蠢货!”
沈青池不断收紧手臂,勒得连雨年骨头生疼,脸也埋在连雨年颈窝,急促的吐息打在他连着心跳的脉搏上,掀起山呼海啸的滚烫浪涛。
“把你葬进为我准备的陵墓那日,我也躺进了棺椁。你就在我身边,我哪儿都不想去,甚至想命人就这么钉上棺盖,让我抱着你做一个美梦。”
心上的缝隙裂得愈开,一条条细密的缝隙接着最大那一条,如同坚硬外壳崩碎的前兆,又像缝合碎块的针线痕迹,长成铺天盖地的阴影,也长成枝繁叶茂的巨树。
连雨年一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心,还是从沈青池话语里投映过来的心影。
他只知道他们前所未有的贴近。
“但躺了许久,我又觉得空手去见你只会被你拒之门外,所以我从棺材里爬出来,想等收拾好河山,完成决定夺嫡时对你的承诺,再带一个太平盛世去找你,求你原谅。”沈青池轻轻磨蹭他的脖颈,“或许看在大盛河晏海清有我一份功劳的份上,你至少愿意见我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