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农事官虽是九品下官,却是满朝文武里少有的能直达天听的官职,何况他们平日兢兢业业,全无私心地帮着百姓耕种,一应农具、种子、肥料等东西也都是由他们统一低价收购、低价出售或租赁,可以说每个农户都受过他们的恩典。因此听到他们的“大喇叭”后,几乎所有人都暂停忙碌,就近拔出一把谷杆,查看底下的根系。
往南跑的农事官擦擦脸上的雨水,在南田边际停下,不顾田间湿泥,抬脚就跳了进去,双手各抓一支谷杆用力拔起,连泥带水地掀出两片网状根系。
淮河稻谷的根是细长的絮状,连片而长,虽然不过巴掌大,却长得密密麻麻,风都透不过,正常情况下为深黑色,黑得越干净,稻谷品质越佳。
下等稻谷黑如夜,中等稻谷黑如墨,上等稻谷黑如玉。
夜幕虽暗,却有杂质。墨水虽黑,却太冷沉。唯有墨玉色剔透纯净,可当上品。
下等稻谷是百姓口粮,数量最多,中上等稻谷能做军粮,数量较少,但每亩田都能稳定长出十到三十斤。
然而此刻呈现在农事官面前的谷根,却是浓稠的黑红色,网状根系有一半烂在了雨天的泥水里,在地下沤出腥涩怪味,让农事官瞬间变了脸色。
“这个根怎么变成这种颜色了?”
“根都烂了,谷还能吃吗?”
附近的农民惊呼,四处回响着窃窃私语声,音量渐大,雨声也跟着变大,将其压抑成晦重濡湿的棉云。
农事官扔下谷根,沉着脸,从谷杆上揪下两颗谷粒放入口中,牙齿磨开谷皮,只咀嚼一下,苦涩腐烂的味道就在舌尖炸开,令他整张脸皱成一团。
他“呸呸”几声,吐干净谷粒,残存的苦味却仍在挑动他紧绷的神经。
他仰头看着阴沉的天,雨仍在下,而且越来越大。
这一幕只是缩影,整个淮河区域同一天都在发生相同的事。
十月十九,帝京又是阴天。
十月十六日开始,沈青池力排众议,在明面上动用了战时的加急驿站,与淮南淮北两地进行通讯。
实际上驿站只是幌子,用以掩护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织罗傀术日行千里,不拘材料,虽然是一次性术式,但一只足以担负一个来回的传讯任务,弄起来也不费什么事。
连雨年已经打了四天螺丝……不是,做了四天织罗傀儡,虽然算不上不眠不休,却也体会到流水线工人的麻木疲劳,脑神经都快僵化停摆了。
好在他的付出卓有成效,帝京与淮河区域的无缝对接,最大程度提高了朝廷的办事效率,并第一时间发现了问题的根源,在局势失控之前,沈青池便带着一朝廷的聪明人对症下药,制定出了好几套计划。
“丹先生,歇歇吧。”择青端上茶水,看着连雨年上下翻飞,却不如前几日灵巧的素白手指,不免有些心疼,“您昨儿手就抽筋过一次,陛下差点把安和殿掀了。”
连雨年甩甩半麻的手腕,拿起一张裁成桃花状的花笺:“没事,我再叠两个就去休息。陛下那边什么情况?”
“已经商讨到淮河决堤的部分了……”似乎觉得这个话题不太可能成为现实,择青顿了顿,“多亏有您的织罗傀儡打通信路,若非如此,以帝京到淮河的距离,待您的提醒送达淮南淮北,今年的稻谷基本已经收完了,再找到端倪也晚了。”
收割完毕后,农事官们一般不会特意去看谷根情况,都是一把火连着谷杆烧成灰,再淋一些水,让它们烂在地里,为明年的春种沤肥。
倘若真是如此,让腐烂的谷根和谷根内的东西沁满农田,势必会影响地力以及明年的耕种,而这批有问题的稻谷若是被百姓吃下、被运往南疆和漠北做成军粮,同样遗毒无穷。
而且,现在最可怕的是农事官们找不到谷根腐烂的原因,不知道腐根稻谷会对食用者的身体有何伤害,以及导致稻谷出现问题的根源。
不是他们不想找,而是忙不过来。
淮河稻谷出事,毫不意外地引动民情沸腾,农事官们首当其冲,被民愤卷动着,光是安抚百姓就花光了他们的精力,若非朝廷早早得到消息,先调送一批粮食过去赈济应急,又向漠北军中调了五千人过去镇场子,这会儿还不一定发生什么。
沈青池治下的大盛纪律严明,官军效率极高,连雨年为他弥补信息往来的短板后,便有幸看到了与前生相似的救灾场景——快速动员、高效部署、面面俱到。
扔下最后一只织罗傀儡,连雨年活动指节,在滞涩的“咔咔”声中问:“我之前说淮河区域今年的雨下得有问题,让陛下命人从那边带两罐雨水回来,有消息了吗?”
“快了,应该明天就到。”择青道,“陛下还让人拿了一些谷根和谷粒,届时一起送来。”
加急驿站确实开了,主要作用却不是传递消息,而是为了传送雨水、谷根、谷粒等有问题和疑似有问题的东西,算是为无法携带重物的织罗傀术查漏补缺。
除此之外,沈青池也想通过这种大张旗鼓式反应麻痹幕后黑手,以此掩盖连雨年的织罗傀术。
这事儿如果是妖蛊教所为,那么妖蛊教真正的主人觋是不知道织罗傀术的存在的,因为这个术法只记录于丹家巫祖的闲时记事手札,丹家人也几乎从未使用过——从前是没必要用,可替代性太高。后来是没办法使用,因为他们失去了驱动术式的天赐巫力。
御书房,已经熬了四天的沈青池坐在首位,与肱骨大臣们紧锣密鼓地敲定计划。
今年的淮河稻谷几乎都有问题,不仅军粮没了,百姓们明年的口粮也没着落,必须从各地协调调粮,先补上这两个缺口。
江南是富庶之地,靠近南疆,二者互通有无,这部分军粮没什么问题。
漠北就有些难办,北面的军粮大头都压在淮河两岸,现在陡然没了,缺口巨大,再连着淮南淮北缺的粮一起算上……
沈青池看着折子上触目惊心的数字,只感一阵心惊肉跳。
“东南、西南两地今年收成大好,先开这两处粮仓。”他端着古井无波的姿态,冷静做出决断,“另外,由国库出资,以比粮商高半成的价格向民间收粮。联系南面、东面那几个大粮商,以同样价格收购粮食,大难当头,若有人故意哄抬粮价……挑最过分的杀一批,再给推波助澜的那批记名,此事过后一并清算。”
吏部尚书李玉简与刑部尚书许鉴齐声应是。
“命南疆、漠北两大军队准备作战,再调五千……不,一万人守住淮南淮北的重要节点,一防有人挑动民怨,二防某些蠢货借机起势,三防……”
沈青池顿了顿,想起自十七日起就没停过的那场雨,一个荒谬念头袭上心头:“宁监主,淮河……有决堤的可能性吗?”
宁殊落快步出列回话:“回陛下,臣已派十二名弟子分别赶往淮河两岸,探查淮河情况。据淮南淮北的司天监监官今日传来的消息,经过这几天的雨,淮河水位整体没有上涨,但几块干涸区域却已重新涨潮,和其他地区水位持平。”
沈青池问:“说明什么?”
宁殊落脸色难看:“说明之前的雨水都集中到了干涸地区,但从今日开始,它们就要真正影响流域全境了!如果真的决堤……受灾区域也是全境!”
世上真会有如此精准灵性的雨吗?
大部分在场的臣子心里都升起了这个疑问,只有沈青池和他的几名心腹脸色越发沉凝。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至于如此精准,但妖蛊教掌控者自有他的奇思妙想。
沈青池按了按额角暴跳的青筋:“朕之前往漠北流放了一批罪人徭役,让那一万漠北军带上他们去修堤坝。”
话刚出口,一种难言的荒唐感悄然爬上所有人心头。
在淮河修筑堤坝,真的是好小众的句子。
“陛下。”白歌庭从暗处走出,附在沈青池耳边提醒,“妖蛊教一方可能会派教众实施破坏之举,他们中必定不乏受过觋教导的‘能人异士’。”
沈青池平静地颔首:“先前枕……丹先生给暗卫和近卫留了一批刻有符文的桃木剑和符箓,歌庭,你今夜就领三百人,带上它们暗中潜入淮南淮北,伺机行动。因此事特殊,朕许你便宜行事,朕每日会以织罗傀儡跟你交换一次情报。”
“是。”白歌庭退下。
沈青池继续与朝臣们商讨。
御书房内彻夜点灯,直到天微微亮时,诸位大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殿门,迎着晨光回府暂做休息。
同一时间,连雨年吐出漱口的盐水,用热毛巾擦了擦脸,看向快步进来的择青。
他的手上捧着一只托盘,上面放着三个瓶子,瓶身外贴了纸条,分别是——雨水、谷根、谷粒。
终于送到了。
第36章
连雨年把瓶子里的三样东西分别倒进大碗, 手指在上方虚划过,先端起雨水,蘸了一点放到鼻下轻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