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青池身体累得很,精神却很亢奋,手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嘴里却不消停:“枕岁,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当时你避而不答, 现在能告诉我答案了吗?”
连雨年的睫毛颤了颤, 鼻音很重, 声音黏糊:“什么?”
“我与你表白那夜, 你说你怨我, 但并非怨我大意, 致使你为我挡剑而死。”沈青池卷着他鬓边一缕发丝,微湿的长发上沾着幽幽冷香, 被他拿到唇边一吻,“那你是在怨什么?”
听到这话,连雨年的睡意顿时散了一小半, 从他怀里抬起半张脸, 衣襟半开,露出锁骨上一排某人情动难忍时咬的牙印。
他抓了抓头发,比理智更浓烈的困倦使他反应略显迟钝, 也比平时坦然,从前羞于启齿的隐秘心思,此时说来也不甚艰难——
连雨年慢吞吞地问:“我挡剑濒死的时候,为何你的反应那么冷漠?”
沈青池正看着他身上的印子反省“我是狗吗”,被他冷不丁一问,不由得怔住。
“反应……冷漠吗?”
“唔。”连雨年不想表现得太在意,又把脑袋扎回新晋恋人的颈窝,“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你让传太医的声音了,像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我倒下时,你的神色也是冷冷的,头上的冕旒都没怎么动,好像……好像……”
好像就等着我去帮你挡这一剑似的。
沈青池顿在半空的手掌缓缓落下,轻轻摁在他的后脑。
连雨年迟滞的神经蜷缩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矫情,为这点小事生你的气,死前还……咒你夜夜做噩梦。”
“不会。”怔忪中的沈青池想也不想便否认,略显恍惚的神色沉淀为某种更深沉平静的东西,“你不矫情,只是总算被我宠出了一点不分青红皂白的任性。我喜欢你对我耍小性子,但你以前从不这样,唯一的一次居然是在……”
他不想说出“死前”二字,把人往臂弯内搂了搂,贴着他的额头说:“不是冷漠。那把剑刺入你胸膛的时候,我像被抽掉了傀线的偃人,脑子都是木的,反击诛杀刺客全凭本能,传太医也是。”
沈青池很少去回忆那个混乱又血色丛生的登基大典,他厌恶那一日的一切。血泊中渐渐停止呼吸的连雨年曾是他所有噩梦的根源,最初的半年时间,他闭上眼睛就是连雨年了无生气的面庞,稍微回想便觉撕心裂肺地疼。
“我浑浑噩噩了很久,灵魂与身体仿佛错位而行,我心里越煎熬,面上就冷漠,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可能真的会在某一刻抛下一切随你而去,即使会导致帝位空悬,国家大乱……但那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旁人也都和你一样,觉得我对你的死无动于衷,我冷心冷肺没有心肝,以至于给了刺客背后的人一种错觉——只不过是死了个没有实权的小临安王而已,我可能巴不得让你去死,所以不会大肆追究此事。”
“直到我举起屠刀。”
十七岁的沈青池初掌皇权,几名心腹不像如今这般老练,无法帮他掌控整个朝堂。
南疆兵祸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镇北军天高皇帝远,虽然忠心不二,却也暂时没办法帮他更多,只能起到一个威慑宵小的作用。
沈青池的屠刀落下时,撕裂了先帝与先太子一手缔造的朝堂局势,那时的大盛权力层动荡剧烈,所幸他还记得自己仁政爱民的理想,没有让这份动荡蔓延至民间,杀先太子党带给百姓们最大的影响,就是让他们在某段时间看热闹看到厌烦。
连雨年怔怔地听着他剖析自己,翻出他一生中最无力也最疯狂的记忆,带他重温自己都不愿回顾的痛苦。
伤痕累累的猛兽回到饲主身旁,向他露出血淋淋的柔软肚皮。
梗在心头许久的心结逐渐淡退,连雨年长出一口气,不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抱得很紧,肩胛骨用力/凸/起,像翅膀折断后伸出皮肤的锋利骨刺,在连雨年掌下微微颤抖。
“没有……下一次了。”沈青池声音喑哑,眼底漫起一片血色,“你我往后,要么百年白首,要么共赴黄泉……别想再丢下我。”
“……好。”
……
连雨年睡下时天已经快亮了,由于身心俱疲,他睡得昏天暗地,连沈青池什么时候起身都不知道。
等他睡足了醒来,已经是午时以后的事了。
择青听到响动,快步走进殿内,谨慎地掀起眼皮朝床榻上一扫,又跟被扎了眼睛似的飞快收回。
连雨年坐起身,被子松松裹在肩上,里衣蹭得歪七扭八,露出的皮肤上全是不可言说的暧昧痕迹,甚至比今早的陛下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择青自然不敢揣测这二位的床笫之事,该为连雨年叹的、为沈青池怕的,也都叹过怕过了,这会儿情绪稳定,温声问道:“先生是现下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连雨年挠了挠睡得乱糟糟的头发,冷艳凛然的眉眼软下来,显出几分少见的呆萌:“陛下……咳咳,陛下呢?还没下朝?”
他清掉嗓音里刚睡醒时的沙哑,拉了拉衣领,小臂在衣袖间一闪而过,从腕骨向上蔓延过肘的指印鲜明刺目,择青心里一哆嗦,赶紧把脑袋垂得更低。
“陛下在御书房与张相议事,应该快回……”
“朕在这儿。”
熟悉的嗓音和它的主人一起绕过屏风,沈青池慢条斯理地转入内室,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下,对襟广袖的繁复衣衫掩下所有秘密。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满脸春风得意的潇洒愉悦,只在弯腰捏连雨年下巴时,身体极为短促的僵了一下。
“起床吧,朕陪你用午膳。实在困的话,饭后消完食再睡。”
连雨年由着他装大尾巴狼,似笑非笑:“陛下真是精力充沛。”
沈青池将他从床上拉起,轻轻勾了一下他的下巴,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还好,不如卿铜皮铁骨,坚不可摧。”
“……”这破车不开也罢。
择青转过身去,生怕慢一点就要眼瞎。
吃过午饭,沈青池命人拿来觋的四个养鬼地的最新情报,本想看会儿奏折,但实在遭不住昨夜睡得晚,便带着连雨年上榻,他办正事,自己小憩。
说是最新情报,其实不过是总结的近两年的地区资料。沈青池的命令今早才通过驿站发出去,没了织罗傀儡协助,至少还要大半个月才会有消息传回。
连雨年看这些,只是想做初步了解,之后再见徐令则,与他交谈时,也好有的放矢。
孤月泽对应的万重湖地处西南,位于深山密林之间,气候湿热,多蛇虫鼠蚁,是个险地。
万重湖边有两个寨子,万寨和重寨,人数不多,靠山吃山,擅养虫制/毒,曾因不服王化而给当地官府带来过点小麻烦。当然,现在的他们已经彻底融入大盛文化,没有什么服不服的说法了。
白骨乡对应东南的忘庭江,这条横贯东南西南的江流就发源于万重湖。但忘庭江很长,东南流域涵盖数十座城、镇、乡、村,白骨乡具体指的是哪里,还有待商榷。
关于这点,连雨年倒是有个猜测,已经让沈青池一并查了,等到结果出来再说。
狐首丘对应江南的连阙山,距离上述两个地方大概两千里左右的路程,连雨年全速赶路大概需要一刻钟。
狐首丘好找,连阙山南面有个山头就叫狐首丘,因形似狐狸仰首而得名,整个山头寸草不生,是个少有的怪异死地。
蜃海就比较麻烦了,早在千年前,它对应的鲛人石滩便被海水淹没,每年只有一个季度的退潮期,每次退潮时间还不确定。今年的退潮期在夏季,四到六月,已经过了,明年的还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若是冬季,那可有得等。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狐首丘与蜃海最符合封印地的要求,一个是生灵辟易的死地,一个难找,如果觋真把赛江南封印在这四个地方的其中之一,这俩最合适。
但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毕竟这位的后手多不胜数,天知道他会在赛江南身上用哪一招。
合上资料,连雨年揉揉眼眶,准备再见一次徐令则。
可刚作势起身,他就感觉袖子被一股力道扯了一下,低头看去,原来是沈青池抓住了他的袖口,龙鳞手链在他虎口压出一点痕迹,即使睡得那么熟,他指间的力道也丝毫不减。
连雨年叹了口气,正要拿开他的手,但手指落下,又顿在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
“择青。”他低声唤道。
无处不在的内廷总管快步上前:“先生有什么吩咐?”
连雨年随手召来一缕天地之力,制成银色细绳,抛给他:“用这个,把徐令则和他的偃人捆了带来,我要在这儿问他们点事。”
择青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沈青池拽着他衣袖的手,恍然点头。
片刻后,徐令则与偃人看着那缕杀气腾腾的天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