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有人告诉他,他们是袍泽,是兄弟, 不论他是拿着刀枪剑戟还是拿着铲子锤子,他只要在军营里,他就是个有用的兵。
这种认可让冯知平浑身热血沸腾。他从此深扎军营,日积月累下,他见到了很多人,也交了许多新朋友。
但他不会忘记自己还是个伙夫。他和师父负责着一百来个人的吃食,他对他们有责任。
大唐强盛,大唐不缺军需,冯知平一直把战士们照顾得很好。
直到那一天,将军传令,大军开拔,向突厥西征。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能上战场,大家都很高兴,他们终于能为大唐而战。可是从未踏足过的沙漠成了很多士兵无法克服的第一道坎,更别说后来还有神出鬼没的突厥兵。
由于缺少在沙地作战的经验,强盛的大唐打了败仗,士气汹汹的唐军成了溃兵。
冯知平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最后绝境来临,他们遭遇伏击,被逼得误入沙漠腹地。
大唐啊,那么强盛的大唐也会打败仗吗?冯知平熟悉的兄弟死了,他的师父死了,看不见的远方里还有更多他不知道名字的人死了。
对于士兵来说,死或许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打败仗而死,更可怕的是大家都死了,只剩一个人活着。
幸运又不幸运的冯知平找到了一块绿洲,得以苟延残喘。
他开始守着那块绿洲,他的人生好像只有这块绿洲。
栖身绿洲,冯知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现代心理学说,战场上下来的人都会有战后应激症。冯知平会有这种病症吗?
他肯定会有的。
所以他除了庆幸外,还会焦虑,还会崩溃。
他的情绪与精神就像根皮筋,在绷紧和放松中来回拉扯。
初时,冯知平还能坚持,后来他的精神日益恍惚。
活着的人会想念死去的人,更不要说冯知平还是一个人孤单地活着。
没有人告诉他应该干什么,这里也没有可以做的事,他变成了一具尚能呼吸的行尸走肉。
他开始频繁的想起师父,想起战友,想起远方的父母还有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冯知平的故乡是个绿水青山的乡村,如今这一片黄沙之处倒有可能成了他的埋骨之地。
冯知平想家乡的山水,想家乡的吃食。
越想念,越孤独。这样孤独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念头一生便开始疯长。冯知平像所有从战场上下来的士兵一样,尝试自杀。
但是后来他又放弃。
没人想死。
那些死去的袍泽里绝对有不想死的人。
见过死的冯知平更知生的可贵,他决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
他得干点什么,他得给自己找点事做。
他先是给自己建了一个简陋的房子。
他或许还能洒下兜里存留的种子,在沙漠的绿洲里种菜。
等能吃好,睡好之后,冯知平开始寻求更高的精神必需品。
他试图走出去。
然后他就遇到了沙堆里露出来的,穿着唐军战袍的遗体骨头。
黄沙中有一截白骨。
那一刻,冯知平一定是欣喜的。
长久的寂寞让他看到人骨头都倍感亲切。
这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兄弟。
然而太久没有与他人交流,他又变得迟钝。
他把不知道属于哪位同袍的尸身带回去,将其掩埋。
这天往后,冯知平每天都会出去,每天都会带回来新的同袍。
他不记得时间,不记得言语,只记得自己掩埋了多少具袍泽的尸身。
空虚的心被如此填满。
被他带回来的遗体大部分都穿有衣裳,衣裳上有名字,冯知平把那些名字撕下来保存,用作这些将士们存在过的证明。
这些名字让冯知平心里生出一点希望。为了能够更好的活下去,他把死去的同袍当成自己的责任,他有了一个目标,他想尽可能的带他们回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事情在冯知平的记忆里逐渐模糊,也逐渐美化。
他按照一个兵的标准要求自己,他每天会做训练,他一点儿不把自己当成一个溃兵,他甚至会每天出去“巡逻”。
他带着死去的将士们,一起“镇守”着这块不知名的地方。
直到那一天,他从沙堆里挖出两个活人。
风沙迷了冯知平的眼。那一刻,他激动得浑身发抖。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他幸运的遇到了两个活人,一个叫曾在常,一个叫老罗,他们也是唐兵。
冯知平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们。
是温暖的,有血有肉的,活的。
他们还会动。
还能说话。
冯知平喜欢听他们说话,他张嘴尝试模仿。
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忘记怎么说话。
没关系,既然忘记了,那就重新去学。
冯知平一点儿一点儿的,跟着老罗学了一口四川话。
他不仅会说话,他还会笑——当然,笑也是刚学的。
遇到曾在常和老罗的那一天,是冯知平重回人间的新生日。
写到这里,余寻光搁笔。
随着余寻光对冯知平的了解越深,他的心里越加心疼他。
文学创作者在创作人物的时候,是带有上帝视角的。上帝是神,神不会纡尊降贵体会人的情感。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人类世界便有了光;“上帝”说冯知平要经历苦难,随后言出法随,冯知平便在沙漠的绿洲中,一个人待了一年零七个月。
哪怕在黄沙中体验过风吹日晒,余寻光也无法真正领会到冯知平经历过的看不到尽头的孤独。没人知道他独自生活的那些日子里有多少难熬,大家对他观感更深的,只有他因此变成了一个结巴。
他保住了精神的正常,失去了对身体机能的控制。
多可悲啊。
余寻光心疼被编剧这样安排的冯知平。
拿着笔杆子的“上帝”一句随口的“设定”,落在冯知平的身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折磨与煎熬。
更别说围读会上,编剧还在反复提及他是为了突出余寻光(演员)才会这样设定角色人设(冯知平)。
余寻光心疼之余,又多了愧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愫。
余寻光告诉小陈,他在沙坡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贴近角色,但是像“吃土”这种带有些许自虐倾向的行为,亦是他对冯知平的道歉。
很抱歉促成了你这样的人生。
在没有系统之前,余寻光参演学校里布置的那些作业时,他对于剧本(小说)人物是打量的,是探究的。他像所有人一样从第三方的视角去剖析,去理解这个人物。
时过境迁,这种行为在如今的余寻光看来,是蛮横且粗暴的,是违背个人意志的。
有了系统之后,余寻光最特别的一个点在于,他眼里的角色已经脱离文学作品,变成真正存在的生命。
初时他还感觉不到,后面他越演越自主性的,抛弃冷冰冰的高度视角,以一种贴心的温暖的方式,去接近每一个赠予他礼物的朋友。
礼物是珍贵的,或许只能够用无价的情谊来还。
如果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个懂你,心疼你的人,你会开心吗?
爱,是人际交往关系中一个永恒的命题。
余寻光爱自己饰演的每一个角色——严谨点说,他爱每一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兄弟朋友。
这种爱不是狭隘的情爱。系统每次都会总结人物们会以各种自己的方式爱他,但余寻光对于他们的爱向来只有一种——那就是普通的来自于本源的爱。就像花儿爱阳光,鸟儿爱天空,只是普通的爱。
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每一个人。
没有通告,余寻光便陪着曾经的冯知平在沙坡上坐了半个月。
一天晚上,他正在学川话方言的时候,李传英给他打来了电话。
“小余,《大明奇案》的剧本写完啦,我明天会通过快件把纸质剧本寄给你。”
“好。”
这一次的剧本李传英修修改改写了很久,如今终于能够满意。
他这两天倾诉欲特别强,在给余寻光打电话之前,他已经拉着廖敬春侃了好几个小时。
“小余,我敢说你一定会喜欢这两个角色的。”
余寻光从声音里听出李传英的亢奋。李传英难得打电话给他,他便暂时放下手里的事,“既然这样,传英大哥您提前跟我说说呗。”
“好啊。”李传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喝了口水,说:“先从剧本的背景说起。时间段我特意选在明朝正德皇帝时期。当然,咱们这部戏不是历史剧而是戏说剧,所以剧里肯定要模糊掉一些具体特征,你只要知道你演的是正德皇帝就行。”
谁,皇帝,他吗?
没想到所谓的“一人分饰两角”第一角就被迫登基了,余寻光的精神被吊起,他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他开始全神贯注地听李传英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