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嗯,嗯,啊,是的,是的,事情本当如此。”
  有一只鱼人拿起紫泥小茶壶喝了一口,摇晃鱼鳃吐出茶渣,说道:
  “我这副花牌乃是从暴风地赢来的。你们这些鱼崽子肯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听好了,我是在大扩张之前,九死一生出入暴风地才得到的这副牌。那个时候的暴风地还是灰灯蛾圣母教和毛虫的大本营呢,玻璃宫没有建成,更别提悬都。那个时候的毛虫和蝴蝶们还是一个种族,它们才不信什么孕母改造政策,远途贸易和航行咧。是的,是的,卡哈斯曼人的雕像现在把暴风地一分为二啦,可是他们的总督还能维持多久呢?鱼人们现在进出暴风地就像游泳一样自然,以后也会如此……哈哈,是的,是的。种族一个接着一个消亡了,但是我们还在。我们在用他们的遗骸玩游戏。事情本当如此。”
  奥黛尔被他们叫去喝茶玩牌。
  她从湿乎乎,黏答答的牌堆里抽出一张最不沾手的,翻过来一看——
  牌面上描绘的是被黑色触须包裹的门罗。他垂下眼眸,端坐在疯狂无序的触须中,脸庞犹如死亡之物一样苍白。一滴黑色的眼泪从他眼角垂落。
  她困惑地把牌面给在座的鱼人看: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鱼人们把茶杯递到她面前:
  “我们看见的事物千变万化,只有自己才能解答。”
  一杯茶沿着喉咙灌下去之后,奥黛尔看见杯子中的茶渣里居然有异物在蠕动。
  她缓缓用手指捻起这根扭动的物体,发现那是一根触须。
  正在观察时,触须从她手中挣脱了,弹跳着逃向帐篷外。它带起的一路水花慢慢散开在空气里。
  围坐喝茶的鱼人们不再理会她。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启示,转头顺着触须逃走的方向追去,横穿过几个帐篷和摊位之后,看见触须和甲虫一起钻入了鱼人和舞娘跳舞的队伍里,她也毫不犹豫手握卡牌钻进队伍,在热闹的乐声里上下张望。
  舞娘穿戴的沉重如镣铐的首饰在她耳边拍响,鱼人一条接着一条,手挽着手跳舞,这条队伍很快就变成了循环噩梦般的存在,她既找不到空隙,也辨不出方向。
  “怎么了,您找不到方向了吗?”
  有人在她背后说道。
  “她看起来和我们不一样。她不会跳舞。”
  几排尖牙在她耳边张开了,吐出恶意的话语。
  她紧闭双眼,捂住了耳朵,只有一个名字蓦然脱口而出:
  “门罗!”
  两条鱼人的尾鳍翩然分开游走,门罗从杂糅色彩中探出了上半身,伸手拉住她。
  花哨,颜色刺目的饰品,人群,浑浊水流还在继续,两人像是随波逐流的落难者,但是他的黑发汹涌飘摇,让周遭色彩渐渐淡去,就像喷发出来的黑色强势抹去所有色彩。
  此时此刻,他紧盯着她,眼神太过认真而显得和鱼人一样有几分呆板。奥黛尔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抓住他的手掌,指甲深陷入他的皮肉里。
  但门罗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
  他往上使了个眼色,带她抬头脱离舞蹈队伍,游到空旷场地上:
  “我听见你在叫我。”
  奥黛尔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便悄悄松开了手,扭身躲在一簇茂盛的粉紫色水草盆栽后面,左右观望:
  “这里还有你带来的同类。我最好不要被他们瞧见。请不要再叫我了。”
  “为什么?”
  奥黛尔举起自己抽到的那张牌,对比门罗被水草半遮住的脸庞。结果他一缩头,消失了。
  海草晃动着,指出他离去的痕迹。奥黛尔看见跳舞的鱼人依然在附近摇摇晃晃,就像一圈颜色过分虚假的彩虹。她害怕自己再次陷入舞蹈的旋涡里,也跟随着门罗的动作一头扎入了贩卖水草盆栽的帐篷里,感觉像是一头钻进了鱼类的阴湿狭窄口腔里。
  水草不需要她触碰便自动分开。
  她看见一群长着尖嘴的鱼从水草里游出来,朝着一个方向逃窜。她跟上了它们,抬头在阴影中就看见了其中一条鱼忽然被舌头卷住,猛地不见了——
  门罗抬手抹去嘴唇上沾到的鳞片,她才看清楚他的双眼,然后看清了他隐藏在黑暗里的身体。
  他蹲坐在黑色的帐篷幕布前,伸手道:
  “你捉到我了。不要再靠近过来了。”
  幕布后面的商人在点燃茶炊,那一瞬间的火光将他每一根飘扬的发丝,未着衣物的每一处细节都描摹清楚。他细长,柔软的身躯坚实有力,然而摆出了休憩的姿势,黑眸和挂满全身的沉重金色饰品同时冲着她闪烁摇晃。
  第147章
  “你为什么要逃走?”
  奥黛尔小心翼翼抖了抖自己一路攥着,已经弯折的卡牌,想把它抚平:
  “你说过想见我。”
  “那是在察觉到我有生命危险之前。”
  他责怪般地看了她一眼,不住地用自己分叉的蓝色舌头舔嘴唇:
  “你的同类,在追杀我。他们眼线很多,几乎要捉住我了。”
  他拉开自己的项链,给她看自己胸口。那细小的红色伤口里埋藏着一根更加纤细的银色长针,像是扎入花蕊里的尖牙一样恶毒。
  门罗深呼吸,朝旁边吐了口黑色的液体。很不巧,有几滴正好甩在了奥黛尔手拿的卡牌上。
  她攥住卡牌,依然盯着他的伤口,感到那银色的金属长针和自己有某种关联。
  “这是什么?”
  她问门罗。
  “某种生物的刺。”
  门罗伸手想去碰它,但是尖刺像是察觉了他一样又深入了几分,在伤口里钻出几滴鲜血。
  血液流出来之后摇摇晃晃地上升,淡去。门罗望着它们叹了口气:
  “你看,这就是我躲着你的原因。它简直让我伤透了心——如果我还有心可以被伤的话。”
  “嘘。”
  奥黛尔的手指在他的胸前滑动,清晰的触感和预知能力已经帮助她完全模拟出了这根刺的外形和位置。她不需要视力,甚至感到是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这样的尖锐异物,并且在不适感中定位了它,将它推出。令她惊讶的是,这异物居然异常地温顺,如同她的身体的部分——
  门罗压抑着自己的呼吸,身体里的尖刺噗地一声探头,伴随着一股黑血掉落出来。
  呆了许久,他伸手捂住伤口,又反反复复摸了几次,和奥黛尔一起皱眉看着这根刺。除去异物之后,他的身体就像是能自动缝补一样,伤口很快愈合了。
  奥黛尔想伸手碰它,被门罗制止了。
  “不管这东西的主人想干什么,他应该都挺恨我的。”
  门罗拉着她后退了些,然后又看了看她的手:
  “刚才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你也有吗?”
  奥黛尔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做到的。但是她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点头。
  “也许我们能一起做一些什么。”
  门罗抓起她的两只手轮流观看,一路顺着手臂往上看,对上她的视线之后反而躲开了。看着他的金色耳饰和项链在水中相撞发声,她深吸了几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最终问他:
  “你不是……我幻想出来的,对吗?”
  门罗猛地回头:
  “我想不是。你觉得呢?”
  他领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胸膛上摸:
  “你觉得我的身体是幻想出来的吗?我的眼睛?还是我的头发?”
  她的指尖从他皮肤表面柔顺的鳞片上嘶嘶划过,向上顺着眼角插入发间。他的手感好像黏湿,柔顺的软体动物。而那双眼角飞扬的眼睛充满着熟悉的情感,时时刻刻让她迷惑。
  她摇头了。
  门罗起身松手,招手让她跟过来:
  “不,现在不是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让我来好好谢谢你吧。跟我来。”
  他一转身,游过了好几座帐篷,回头对她招手。
  她尽力跟上他,但是总是比他慢一步。每次她刚刚发出声音想让他慢一点,门罗已经停下,站在好几只边角歪斜的帐篷之间看她,动作轻盈的好像他是水中泡沫组成的剪影。
  他没有主动说话,只是绷紧了身体,等她靠近。
  奥黛尔直截了当说道:
  “我不像你一样会游泳。”
  “我会教你的。”
  他踩了一脚帐篷的边角,它自动翘曲折叠,露出下方整整齐齐排放的几只密封箱。有虫类骨骼结构的阴影从箱内透出来。
  “顺便一问,”
  他问道:
  “你的那张牌上写了什么?”
  “我看不懂。看上去像是……两团黑色。”
  奥黛尔举起被他吐过黑水,现在图案已经固定的牌面,给他看那些看起来极其随机的图案。
  他指指点点:
  “我不能说我非常懂占卜。但是这图案看上去像两个胚胎。最近在你的生活中出现过什么成双成对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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