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宁澈闭眼酿了口气,却猝然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的掼在了地上。
  啪!瓷片四散而碎,茶汤泼洒在大殿前的汉白玉丹陛上,蒸腾出最后的白雾。
  乾清宫中的近侍均心头一凛,畏怯的跪了一地。
  “来人,传杖。”
  何敬眉心狠跳了一下。他跟了皇上这么多年,自以为早已摸清了他的脾气,可这一回,他压根都不知道皇上是要杖谁。
  他一咬牙,叩头下去:“主子是要杖谁,还请您明示!”
  宁澈的目光寒凉的落在徐婉身上。
  “这奴才是个哑巴么?”
  徐婉吓得近乎瘫软,她不知这道雷怎么就劈在了自己身上,只能手足无措的磕头道:“皇上息怒……”
  “哟,这不是会说话么?”宁澈冷言道:“那就由着你主子在这跪一晚上?”
  纪瑶本已存了视死如归的心,可意识到宁澈要打的人竟是徐婉,心中不胜惶惶,她膝行几步拽住宁澈的衣角:“陛下,都是妾不听劝的,您罚我,不关婉娘的事!”
  “呵,罚你?朕可不敢。你们一个个都赤胆忠心的,就朕不是东西。”他甩开纪瑶,怒喝道,“朕今天就是要打这个奴才,用得着跟你商量么?”
  何敬知道这局面无法转圜了,强作镇定的开口:“主子,那是要打,多少下……”
  “打到长记性为止,长不了记性就打死算了!”
  宁澈说完,负着手跨进了大殿。他进了暖阁,不一会,噼噼啪啪的杖打声就从殿外响起来。
  徐婉被内监剥去了棉衣,在这下雪的天气里,就只留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身上。
  刑凳直接放在了大殿的门口,两个内官架起她,在左右将她的双肩压在刑凳上,另有一人按住了她的脚踝。
  徐婉是纪府的家生子,是贴身伺候纪瑶从小长大的,在那些粗使下人跟前,几乎就是半个主子。她从未挨过这样的刑罚,身上也算得上是细皮嫩肉,胸骨被摁在冷硬的凳子上便已硌得生疼,她更不知接下来的杖刑将会是怎样的痛楚。
  何敬对掌刑的内官使了个眼色,道:“打吧。”
  朱漆的刑杖划破冷风落在徐婉身上,沉闷的一声重响。徐婉单瘦的脊背泠然一震,那钝刀子割肉般闷痛,让她不禁呼出声来。
  何敬神色一凛,怕再惊了殿内那位,冲近旁跪着的内侍喝道:“快把她嘴堵上!”
  一大团布不讲道理的塞进徐婉口中,几乎要堵到喉咙。她发不出声音,偌大的乾清宫广场上便只剩了板子落在她身上的闷响,一下一下被寒风吹碎。可她身上的痛却愈演愈烈,每一杖都如滚烫的烙铁般烙在她的皮肉上。
  十几杖下去后,徐婉雪白的绸裤上便隐隐开始洇出血迹来。
  “住手……住手!”纪瑶在这严酷的刑罚下也给打散了理智,她扑过去想要护在徐婉身上,这是她在这宫禁中唯一还能依靠的人了。
  可两个内侍却跪到她面前拦住了她。
  “皇后娘娘,奴婢得罪了。”谭小澄挡在纪瑶身前,他一只手上鲜血淋漓,是被方才崩起来的碎瓷片割破了油皮,可他根本来不及想疼不疼。他心里焦急却不能说出口,皇后今天是在置什么气呢,谁救得了徐婉姑姑她想不明白么?再耽搁下去只怕人真要被打死了!
  纪瑶如何能不明白。她的最后一丝心气,也在徐婉近乎痉挛的忍痛中,被磋磨殆尽了。
  她冲开内侍的阻拦奔进了乾清宫的大殿。因跪的实在太久了,膝盖一过血,痛的纪瑶仿佛小腿上的骨头都被一节一节敲成了碎片。她根本站不稳,几乎是爬到了宁澈面前。
  “皇上,妾知道错了,妾长记性了,求您停手吧,求求您……”
  纪瑶生于儒臣大家,姑祖母是太后,从小所被教导的便是诗书礼易,端庄贤淑。可在此刻,她却要丢掉从前所秉持的一切气节,卑微,低下,甚至毫无尊严的去恳求一个人的宽恕。
  宁澈只淡漠的垂下眼,看着眼前这被绫罗包裹的女子,冠上的珠翠几乎触到了自己的脚尖。
  “皇后想学外头那些谏臣,这就认输了?”
  纪瑶根本无暇细思宁澈的话中是什么意思,那一声声不停歇的杖打好似就打在她自己身上。
  “妾今后,再也不敢忤逆皇上了……”
  宁澈却疲惫的摇了摇头。
  “皇后,就在几个时辰前,我幼时家中最后一位老朋友,也离开我了。我很难过,可回到这宫中,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他动了动喉咙,咽下满嘴的苦味。
  “规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没有一项伟业是在规矩的束缚中做成的,也没有一丝情感在礼法的教化下会遁形。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就像昨天的我,也就像现在的你。”
  “皇后,我曾经,是真心想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来对待的,外头言官说你的那些话,我也从来不认为是你该承担的过错,能挡的尽都替你挡了。可是你……明明应当是和我站在一处的啊,但却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呢。”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一天,宁澈和纪瑶同时都想到了夏绫。
  纪瑶想的是,如果有夏绫在,是不是至少有一个人能帮一帮她,婉娘就不至于吃这样的苦头。
  而宁澈想的是,如果夏绫在,一定会跟他一起去看猫,一起为大橘流泪,而不是拿礼法来阻拦他。
  第29章 前尘(六)
  ◎得给她找一条能依靠的后路啊。◎
  宣明二十三年初春,皇太子宁澈启程前往南京谒陵。
  天渐暖后,傅薇的身体在太医院的调理下好了许多,可药依旧不能断。
  宫中内眷的汤药,都是由御药房统一煎制后封缄,再由内侍送往**各宫。但傅薇不太喜欢见生人,夏绫也不愿意总麻烦别人,所以每回都是她自己到御药房去取。
  夏绫这天比往常到的晚了些,傅薇的药已经煎好了。因来的次数多,夏绫和御药房煎药的内侍都混了个脸熟,寒暄几句后准备提了药回去。
  可她却隐约闻着这回的药味不太一样。
  找负责的内侍确认了一番后,对方一拍大腿急道:“哎呀!方才有慈宁宫的人来过,定是她们将傅娘娘的药拿错了!”
  夏绫也上火了。这不是拿错个东西那么简单的事,要万一那药误入了太后娘娘的口,她可不想傅薇遭这无妄之灾。
  她将药放进提盒里拎起来就走:“我去找她们换回来去!”
  夏绫一路小跑着到了慈宁宫,额头上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向门官说明来意后,对方点点头,引着夏绫进了慈宁宫的大门。
  夏绫低着头进了内院,寡言少语了许多。虽然西五所同慈宁宫并无什么交集,但稍微动脑子一想就能知道,太后是一定不会太待见傅薇的。夏绫想,等会换了药后就赶紧回去,这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不多时,正殿中打帘子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是与夏绫年岁相仿的少女,面如粉瓣,丹唇含樱,走起路来婷婷袅袅,举手投足间皆是一番大家闺秀的做派。
  那少女走到夏绫近前,示意身侧的侍女将装药的提盒换过来。
  夏绫交了提盒,可目光却怎么都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
  因宣明帝并未有公主,妃嫔也不多,夏绫往日在宫中能见到的女子,不是宫女便是嬷嬷,在衣着上*跟自己并未有什么差别。
  而面前这位小贵人,穿着月白色的绫罗袄,藕荷色的马面裙,手上还戴着一只莹润无暇的羊脂玉镯子,将她的腕子衬的分外白皙好看。
  夏绫忽而有些自卑。她将自己袖口开线的地方藏了藏,第一回 对尊卑这个概念,有了切肤的认识。
  “今天这事多亏你细心。”纪瑶柔声开口,朝徐婉递了个眼色,“婉娘,赏吧。”
  徐婉从贴身的锦囊中摸出两枚金瓜子拿给夏绫:“我们姑娘赏你的,拿着吧。”
  夏绫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她别别扭扭的,有点不愿意伸手去接。
  纪瑶轻皱了眉头:“可是嫌少?”
  夏绫赶忙摇头。
  徐婉是个急性子,见夏绫不动弹,直接拉过她的手将金瓜子塞进她掌心:“你这丫头,得了赏都不知道谢谢我们姑娘?”
  夏绫看着自己手中的“赏赐”,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谢谢姑娘。”
  回到西五所后,夏绫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她坐到后院的石凳上,摆弄着手里新得的两枚金瓜子,却越看越觉得扎眼。
  书上都言“君子之交淡如水”,自己只是去换了个药,怎么就成了要被打赏的那个了?
  她跳下石凳,郁闷的蹲在墙边,又想起了方才那少女手上戴的镯子。
  墙边的缝隙里,有些野草在夏日雨水的滋润下开出了小花。夏绫将那几株草薅了个干净,编成一个小环也戴在自己手上。她看着自己手上的野草环,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寒酸,简直就是东施效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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