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乔乔……”
  傅薇喊出了她的名字。夏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傅薇的眼神不再是那种不认人的浑浊。
  夏绫伏在她身边,温声说:“薇姨,这参汤你再喝一点,好吗?阿澈已经在路上了,你喝下去,才有力气等他回来。”
  “乔乔,这天,什么时候亮啊……”
  夏绫怔了一下,这才刚刚入夜啊。
  傅薇苦涩的牵了一下唇角:“乔乔,我真的不想再喝了,我太难受了。”
  夏绫摸了摸她枯瘦的脸庞:“那好,薇姨,咱们就不喝了。”
  傅薇如释重负的点了下头,她手动了动,想去勾夏绫的小手指。
  “乔乔,你陪我,躺一会吧……我一个人,害怕……”
  夏绫脱鞋上了床,合衣蜷缩在傅薇身边。傅薇将手搭在她身上,想如从前一样,拍一拍她,可却没有力气让手抬起哪怕一下。
  傅薇的精神支撑不住她醒来太久,没过多会,便又陷入了沉睡。夏绫却一刻都不敢闭眼,每过一会,她都要起来听一听,傅薇还有没有喘息。
  到了三更,傅薇却猝然惊醒。
  “乔乔,天,亮了吗……”
  “快了薇姨,天就快要亮了……”
  傅薇咽喉动了动:“乔乔,你陪我说会话吧。”
  “嗯,薇姨,你想说什么?”
  傅薇絮絮叨叨的,说的却都是她小时候的事,入宫之后,她再没同任何人讲过。
  “我的家,在福建,那里有海,有船,是个小渔村。阿爹出海打渔去赚钱,供哥哥和我念书。他说,小妹就算不能走科举,也得读书识字,女孩子见得多了,才不会傻乎乎的受欺负。”
  “可是后来,倭寇来了,阿爹死了,哥哥死了,村里许多看着我长大的叔伯,都死了。”
  傅薇的声音闷涩了起来,这些话她好像都是在说给自己听的。她怕到了某个时候,她会忘了自己的家在哪,忘了阿爹,忘了兄长。
  “再之后,官兵来了。他们打跑了倭贼,把村里还活着的女人,带进了军营里。长官让我们抽签,抽到谁,就嫁给哪个军户当媳妇。”
  “他……个子很高,力气也很大,那么重的红缨枪,一下子就拿起来了。可是,他说我太小了,他不能喜欢我。晚上他让我睡床上,他自己睡在屋外的地上。”
  “可是,还没等到我长大,他就也……死了。”
  这些话,傅薇断断续续,反反复复的说到了四更天。当说到这里时,傅薇抱住自己,低声啜泣了起来。
  哭着哭着,她的神智似乎又有些模糊了。她无助的重复着:“乔乔,我疼,我好疼……”
  夏绫支起身子来:“薇姨,你哪里疼,我去喊太医!”
  傅薇费力的将手往下移了移:“这里,疼……”
  她手放的地方,是心口的位置。
  傅薇在黑暗中伸了伸手,抓住了夏绫的衣袖,像茫茫峭壁上坠落的雏鸟,衔住了一点点石缝中细碎的杂草。
  “乔乔,求求你,带我回家吧,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回家,回家,求求你……”
  夏绫握住她的手,泪水早已无声的流了满面。她知道,傅薇这时候已经迷糊了,说的都是胡话。可她此时的呼唤,才是她心中压抑多年最真实的渴求。
  她握住傅薇的手,郑重道:“薇姨,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家,一定带你回家。”
  傅薇似乎是听进去了,冥冥之中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疲惫的喘息着,片晌,又喃喃问到:“乔乔,天到底,什么时候亮啊……”
  夏绫以为她是怕黑:“薇姨,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天马上就亮了!”
  傅薇点了下头。她缓缓将手往上挪,覆在了夏绫的眼睛上。
  “乔乔,你,睡会觉吧。等你睡着了,我也就,能睡着了。”
  夏绫不想逆着她,乖顺的在傅薇掌心中闭上了双眼。可不知什么时候,她却真的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已经洒了满地。
  夏绫坐起身来,急促的呼道:“薇姨,天亮了,天已经亮了!”
  身边的女子却没有回应她。
  “薇姨?”
  傅薇安静的侧身躺着,眼角还挂着泪痕。她的一生结束于宣明二十五年仲秋的深夜,再也不会醒来了。
  【作者有话说】
  啊,这章写的我……爆哭。
  第38章 前尘(九)
  ◎“我一定,一定要带她回家。”◎
  宣明皇帝在移棺的那一天,来到了西五所。
  灵柩就停在院子的中央。棺木前幽幽燃着的白烛,让他有一瞬的失神。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那是很多年前,院子当中同样置着一口冰冷的棺材,里面躺着贵妃。他与那女子少年结发,许下过地老天荒的诺言,却仍逃不过岁月的磋磨。
  只不过,眼前这个没有任何封号的女子,即便是太子的生母,也不能如贵妃那样在丧仪上挂白。
  对于那个女子,宣明帝并未什么感情,但对她的不敬,却也并不厌恶。
  毕竟,她为帝国诞下了一个如此优秀的继承人。毕竟,在自己知道这孩子存在前的那几年,她真正尽到了一个母亲的职责。
  宣明帝负手问道:“二哥儿还有多久回来?”
  张寅躬身回禀:“主子,江淮一带正赶上暴雨,殿下在路上怕是还得多耽搁几日。”
  宣明帝默然点了下头:“宫中不能停灵太久,先移棺吧。”
  这女子生前不接受任何封号,在她死后,宣明帝自然也不会给她任何追封。可他已在皇陵附近为她择了一块风水俱佳的安葬之地,对她也算已仁至义尽。
  随行的内侍得了吩咐,垂手走上前去,要将棺椁抬起来。可就在这时,一个年纪不大的宫女却冲出来挡在了棺木前,无论如何都不让任何人靠近棺木一步。
  宣明帝皱了下眉头。哪里来的奴才,也太过大胆,竟然敢在这样的日子公然闹事。
  张寅变了脸色,急斥道:“绫丫头,你做什么!”
  夏绫冲到宣明帝跟前,跪下向他叩了个头,而后挺起身子直言道:“皇上,薇姨的遗愿,她不愿意留在皇宫里,求您开开恩,准许她安葬回原籍吧!”
  宣明帝面色渐沉,这奴才究竟在说什么疯话?若将她葬回原籍,是要昭告天下皇家薄待了她,日后皇太子又该如何在天下人面前自处?
  还未及宣明帝发作,张寅却先一步将夏绫挡在了身后,俯身跪下道:“主子,这丫头是一直在西五所伺候的宫女,怕是伤心过度得了失心疯,求您息怒,莫要与她计较。”
  他回过身朝夏绫厉声道:“绫丫头,赶紧给主子赔罪!”
  “我没疯。”夏绫忍住哽咽,直梗梗的看着宣明帝道,“皇上,她把能给您的一切已经都给您了,她的身子,她的孩子,她的一辈子。她就这么一点点心愿,她想回家,您坐拥天下,您的恩泽给了天下人,求您也给她一点点垂怜吧。”
  “绫丫头!”
  纵使张寅已见过无数风浪,夏绫方才的那番话,仍是让他背后不寒而栗。真是傅薇一手带大的孩子,这一身的硬骨头,简直同她如出一辙!
  果然,宣明帝冷声道:“那你就错了,朕从来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他不惜与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多费口舌,向近侍下了命令:“移棺吧。”
  “不行!”夏绫扑到棺木前,失声喊到,“你知道她为什么不要阿澈吗?都是因为你!是你强……”
  “住口!”张寅陡然高喝,在她把这句完整的话说出来前,一巴掌重重打在了夏绫脸上,让她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夏绫扑倒在地上,耳朵里短暂的一片嗡鸣。
  张寅的手在袖子下不住的发颤。他方才为了逼夏绫住口,丝毫没有收着力道,可此时又有些后悔,担心会不会将这丫头给打坏了。
  可他也就只有这转瞬的恻隐,因为他不知道,皇帝此刻会不会已动了杀心。
  张寅用力将头磕在地上:“主子恕罪,是奴婢没有管教好底下的人,奴婢将这丫头带下去,定会好好教训!”
  宣明帝疲惫的摆了摆手:“你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
  故意当着皇帝的面,张寅朝站在后头的几个低官阶的内侍打眼色到:“还愣着做什么?这丫头冒犯了主子,赶紧拖下去,狠狠打!”
  几个内侍得了令,从左右架起夏绫,拖着她往后院去了。
  宣明帝用力压了压自己的太阳穴,近一年来,他已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他并不是个嗜杀成性的冷血暴君,也没有心力去琢磨该如何处置一个奴才,既然已经罚了,便就这样吧。
  夏绫被推进了柴房里。
  柴房中有张细条凳,是夏绫平日子踩着锯柴禾的。可在此时,这张条凳却变成了刑具。
  几个内侍将夏绫摁在条凳上,用麻绳将她的手腕捆在凳子腿上,有一人扣住了她的脚踝,让她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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