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钟义寒心中微叹。
  他探手入怀,在衣襟中摸出一页薄纸,双手呈过头顶。
  “万岁,这是臣在狱中这些时日,反躬自省,写下了罪己疏,劳请圣上过目。”
  宁澈将那一纸罪书接过,在灯下展开来,草草看过。
  书中非但言辞恳切的认下了他抗旨违逆的罪责,还详实细致的写明了利用赵大成缔造出妖书一事,皆是出自他的手笔。与宁澈今日一问,不谋而合。
  “削去官位,革职为民?”宁澈借着光亮,读出了他对自己的判决。
  “是。”钟义寒俯首道:“臣愿以自己头顶的乌纱,向君父谢罪,还无辜之人清白。”
  宁澈玩味的看着手中的纸张:“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却一朝化为乌有,不可惜吗?”
  “可惜。”钟义寒没有否认,“但不可怜。臣自问,所做的这些事,没有愧对自己的良心。若再给臣一次机会,臣仍然会如此做。”
  宁澈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日后没了功名,你有什么打算?”
  钟义寒想了想道:“臣想去参军,到兵营中服役。”
  “参军,你?”宁澈打量着面前之人羸弱的双肩,不由失笑,“你知道军营是什么样子么,又能撑几天?”
  可钟义寒固执说道:“臣想试试。”
  宁澈笑着摇了摇头,折起手中纸页,探进了烛火中心。
  火舌舔舐,单薄的纸张霎时间被引燃,不过须臾便化作了灰烬。
  钟义寒双目微睁。
  “你这满纸荒唐言,朕就当没见到过。朕只需你答一句实话,先前的所有事,便一笔勾销。”
  宁澈双手搭于膝上,略俯下身,凑近面前的文人。
  “钟义寒,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钟义寒心中轰然有波涛涌起。
  他最想要的,藏在心里最深处的,在无数个黑夜中独自抚摸的执念。
  他抬起头来,眼眸中的星火再度燃起。
  “臣想以文臣之身,担武将之职,驱鞑虏贼寇,开万世太平。”
  宁澈审视着这双坚毅而干净的眼眸,笑意渐渐漫入了眼底,终是畅快的笑了出来。
  “你的初心,朕今日帮你记下了。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但若日后你违背了今日之心迹,朕定会判你个欺君罔上的大罪。”
  钟义寒内心风起云涌,双手覆额拜下,郑重道:“臣,铭记于心。”
  宁澈站起身,习惯性的抚了抚腰间的小金坠子:“行了,换身衣服,跟朕走吧。”
  钟义寒一时没转过弯来:“去哪?”
  “嘁,这诏狱还真让你住上瘾了?”宁澈嫌弃的瞥了他一眼,“你刑期到了,麻利儿卷铺盖走人吧。”
  言外之意,别天天想着在诏狱里骗吃骗喝,赶紧滚到衙门里给朕去干活。
  时隔两个月,再见到自由之地的阳光时,钟义寒竟有些生疏。
  相比于入狱之时,外面的天气已凉了许多。钟义寒跟在宁澈身后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他双手插在袖子里,抽着脖子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一会打算去哪?”
  钟义寒揣着手想了一会,答:“刑部衙门吧。”
  抓捕倭寇时的一番折腾,把他租的好好的房子给烧了。关着的这段时日又没法找新住处,除了刑部衙门,他实在想不出哪里还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
  宁澈真是打心眼里看不上钟义寒这个寒酸样。
  他从自己腰间摸出一把钥匙,转手抛给钟义寒。
  “灯市口那有座一进的小院子,你上那住去吧。”
  钟义寒看着自己手中的钥匙,莫名其妙的望向宁澈。
  “这是朕用自己的内帑买下来的,放心,不收你租金。好歹也是个正三品,别天天抠抠搜搜的给朕丢人。”
  说完,他好像生怕会听到什么感谢的话一样,扯开步子往马车上走去。
  夏绫正坐在车里等宁澈,方才他与钟义寒在北镇抚司门口的拉扯她全都看见了。
  宁澈一探进头来,她便好奇的问到:“你刚才给他什么了?”
  对方答:“一套房。”
  夏绫差点咬了舌头。这个人,自掏腰包,给钟义寒买房了?
  宁澈神清气爽的掸了掸袖子,坐到夏绫身边:“我羞辱他。”
  夏绫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好么,拿钱羞辱是吧。
  “那你咋不羞辱我呢?”
  “噢,是这样。”宁澈慢条斯理的解释道,“虽然这套房是我花钱买的,但是房契上又没法真的写我的名字,于是我就借你的名字用了一下。”
  说着,他从衣袖里摸出一纸房契,递给她看。
  果然,在所属人名字的那一处,明明白白的写着“夏绫”两个字。
  夏绫的嘴角不禁抽搐了一下。真是人在家中坐,房从天上来。
  宁澈插起手臂,一脸小人得志的贼笑:“所以这座院子的门牌上,我写的是——”
  夏宅。
  钟义寒站在屋门口,抬头看着牌匾上的两个大字,脸上浮起一丝无奈的干笑。
  他想起,第一次同景熙皇帝见面时,那人便自称姓夏。这是变着法的在提醒自己,吃他的住他的,自己这条命算是被他买下来了。
  成心膈应人呢。
  只不过,皇帝陛下算错了一点。一个“夏”姓当头,倒是歪打正着了,他欣然受之。
  钟义寒兀自摇头轻笑了下,掏出钥匙开启门锁,推开了两扇门。
  已有许多年,他未居住过这样独立的院落。跨过夏宅的门槛,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十数年前,他在扬州的家。
  【作者有话说】
  北漂钟大人,在租房这件事上,好像确实没自己花过钱
  第89章 海防战船
  ◎“宁,潇!”◎
  在秋冬之交时,宁澈又病了一场。
  因着这场病,乾清宫早早的便烧起了地龙,比往年要早上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
  殿内一暖和起来,小铃铛就特别喜欢到乾清宫里趴窝。地板被烤的暖烘烘的,狗子就四脚一摆,将自己的肚皮全都摊在地面上,远远看过去像一件浅金色的毛皮坎肩。
  宁澈病了几天,夏绫就陪了他几天。她倒是觉得,没有了平日里招猫逗狗的那股闹挺劲,安静下来的宁澈还挺讨人喜欢的。像只捋顺了毛的大狗狗,总想让人去胡噜一把毛。
  到后面几天,宁澈不难受了,精神头也涨了上来,只是身上还有些没力气。不过他倒挺自得其乐,正好拿这个借口挡住前朝那些想跟他扯皮的人,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
  通倭一案虽是了结了,但这件事给宁澈敲响了一个极大的警钟。养病这几日,他对海防产生了空前的兴趣,心中已然开始暗暗盘算,是否要借着通倭这事的风头,好好推一把海事力量的构建。
  几近黄昏,宁澈倚在床头上翻书,枕头边上已摞了厚厚一沓与海防相关的书籍。夏绫就盘腿坐在旁边的榻上,干她自己的事。他们两人惯是这样,大多数时间谁也不理谁,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才会互相搭句腔。
  有轻缓利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夏绫抬起头,见是谭小澄来了。他在寝阁外站定,躬身禀到:“主子,杨阁老与钟大人到了。”
  夏绫合上手里的簿子:“你叫他们来的?”
  宁澈点头:“是,有些事想找他们议一议。”
  “那行,我先带小铃铛回去,晚点再过来。”她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又嘱咐了句,“别说起来没完,你还没好利索呢。”
  领着狗出殿门时,夏绫迎面正遇到一身官服进殿来的杨怀简与钟义寒。她低下头,忙拽着小铃铛一起退到一旁避让,让他们先过去。
  对于这位首辅大人,夏绫其实是有点怵他的。杨怀简一向刻板严肃,又对宁澈养了这么大一条狗的事颇有微词,他要是脾气上来,连宁澈都敢骂,更何况她一个养狗的小内侍。
  不出所料,杨怀简根本没打眼看夏绫,见到小铃铛,嘴角更是往下沉了沉。
  小铃铛蹭了蹭夏绫,从鼻子里呜呜了一声。它十分不理解,这个世上怎么还会有人不喜欢它。
  夏绫揉了揉狗头,却在钟义寒经过时,悄悄冲他吐了下舌头。
  乾清宫中暖和,宁澈往日里只穿一件单衣便足矣,此时要见外臣,才让近侍又取了一件披风穿上。
  君臣见过礼后,宁澈给杨钟二人都赐了座,略一寒暄后,他便将话题引到了海防上。
  这两位文臣显然是有备而来的。杨怀简给了钟义寒一个眼神示意,钟义寒起身,将随身带来的手绘海岸舆图呈了上去。
  这图约摸有四尺宽,三尺长,全部展开要占不小的地方,宁澈便叫人推来一面架子,将这幅图展开挂上去。
  图上已有一些事先做好的标注。钟义寒抬手指向舆图,对大燕版图的海岸线分布先做了一个简要的概括。而后他指向了在漫长曲折的海岸线上,用朱笔标注的几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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