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但是你不要妄图用这种方式求死,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不要这样作践自己。你父亲的身后事,我会让人去料理,将他安葬回故土,一定不会薄待了他。也请你,节哀。”
纪瑶没有看他,也并不说话,只是胸膛在喘息间一起一伏。但宁澈知道,她不可能没听到他方才的话。
“你可以悲伤一段时日,我也允许你在永宁宫中戴孝。但你不要总想着去做超出你我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所以这段时日,我会暂时封禁永宁宫,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随时让人来找我。”
说完这些,宁澈的话也尽了。他站起身,走出殿阁时,却正看到站在庭院间的夏绫。
夏绫的目光落在他鲜血淋漓的伤手上。她走近他,从自己怀中抽出一方手帕,覆在宁澈的伤处,内心一阵阵的疼。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宁澈苦笑了声:“我不该说自己要做孤家寡人的。一语成谶。”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是茕茕孑立,只不过没有今日这般分崩离析。
夏绫眉心动了动:“我进去看看她。”
“乔乔。”宁澈用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住了夏绫的手臂。
“仅此一次。今日之后,你不许再踏入这个地方。”
“阿澈?”
“我不想拿这件事情来考验人性。”宁澈说得和缓却不留余地,“她想做的事,你若不帮她,你该如何待她,可你若帮了她,我又该如何待你。”
夏绫微点了下头,她知道,宁澈是不想让她置身到两难的境地里。
两人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一个往门里,一个往门外。
已有尚仪局的女史送了孝衣过来,看着那些苍白的绫缎,夏绫的双眼有些刺痛。傅薇过世的时候,西五所都没有挂过白,对待纪瑶,宁澈已是宽厚到极致了。
永宁宫能依旧是一片狼藉,地上还残留有尚未拭去的血迹。
纪瑶失魂落魄的抱膝坐在地上,如一只笼中困兽。她身上虽没有伤口,可夏绫看她时,却觉得她已千疮百孔。
“瑶瑶。”夏绫轻轻跪在她身边,生怕惊扰了她。
纪瑶缓缓抬起头来,待看清了夏绫的脸,她猝然伸出双手攥紧了夏绫的衣袖。
“绫儿,我要回南京,你帮我,帮我好不好?”
夏绫被她拉扯的生疼。她才恍然明白过来,宁澈说的两难,究竟是何意。
一股莫大的无力感压制过来。她无法将任何一个人带离这宫城,从前不可以,现在也不可以,死人不可以,活人还是不可以。
回想当日在宣武门下,夏绫曾毫不犹豫的答应纪瑶,愿意帮她逃离。而如今时过境迁,置身于这宫墙之内,她已失去了承诺任何人的勇气。
“瑶瑶,你……请节哀。”
大滴的泪水从纪瑶眼中漫出来。
“我没有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想去我爹的坟前,磕个头,上柱香,都不行吗?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我就想去送他最后一程,都不行吗?”
是啊,不行。
一入宫门深似海,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旦踏入这宫墙,与亲人都似是天地两隔。更何况,纪瑶是皇后,而纪文征是罪人。
一国的皇后,怎么可能到罪官的坟前上香跪拜,这世上容不得这样的事。
纪瑶的目光一寸一寸在夏绫脸上掠过,终化为一丝讥笑。
“我早该明白,这世上除了自己,靠不得任何人。”
纪瑶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肩,借此来汲取一丝安全感:“我没有那么大公无私。我知道,你们厌弃他,痛恶他,说他是罪人。可对于我来说,他永远都是父亲,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
她落下一声凄凉的喟叹。
“绫儿,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你同皇上才是一家人,说到底,你也不可能为了我而去伤他的心。可我爹也是我的家人,该为他做的事,我终究会*自己来做。”
第92章 楚河汉界
◎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了。◎
被监禁的永宁宫,仿若一潭死水。
尚宫局和尚仪局负责轮流把守永宁宫各门,但这显然不是个好差事。
经此大悲,纪瑶似乎是完全换了一个人,性情大变。她不许除徐婉外的任何人靠近她,一旦见到有尚宫局或尚仪局的宫人来送东西,立刻将她们赶出去,宫里能砸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个遍。
前日,她假作在庭中摆弄花草,却突然出手用浇花的壶砸伤了守门的女史,从永宁门闯了出去。纪瑶一身素服,一直跑到了西长街才被拦了下来。
事情传到乾清宫,皇上虽未做什么表态,可两局的尚宫尚仪到底是挨了司礼监的申饬。
但两局上下谁能不委屈,那位毕竟是主子,不能推也不能拦,要是万一伤了皇后,到头来还是底下人的罪过,怎样都是受累不讨好的。
为了图一丝安慰,不知是从谁起的头,女史之间都流传着,皇后娘娘疯了,跟个疯女人计较些什么。
稍微精明些的女史,自是不愿意但这种差事的,尽推给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宫女去做。如方苒这种在尚宫局中的末流,看守的活自是都落在了她身上。
方入冬月,风中都裹着股雪味。方苒站在永宁宫正殿门口的台阶上,随时提防着里面会有人出来。
做看守确实是个苦差事,乏味且疲累,而且会占用上她大块的时间。可方苒满心还想着来年开春的女官考试,于是将她需要温习的书都裁成一条条的,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在无事时就抽出来低头看看。
身后的格栅门一声微响,方苒急忙将字条塞回袖中,回头见皇后已站在了门前。
永宁宫不过才封了三五日,可纪瑶已然憔悴了一大圈。她又日日穿着白衣服,瞳仁深的吓人,单薄的好似一只可飘然无息的鬼魅。
“娘娘。”方苒忙对她欠身问安。虽说这女子已孱弱的手无寸铁,但对于她皇后的身份,方苒仍是心存敬畏。
纪瑶漠然的瞅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自跨过门槛朝外走来。
方苒见状,连忙拦到她面前:“娘娘想要什么,奴婢帮您去取,不劳烦娘娘出来。”
纪瑶脸色沉了下来:“我什么时候连这殿门都出不得了?”
方苒沉吟片刻。因上次闯宫门的事,尚宫局上下都挨了斥责,没有人再敢松懈半分。交代方苒来此值守的女史特别嘱咐到,最好让皇后连大殿都不要出,否则出了纰漏,大家得一起吃挂落。
方苒在心中衡量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连累尚宫局更重要些。所以她开口劝到:“外面冷,娘娘还是……”
谁知话还没说完,纪瑶扬起手一掌掴在了她脸上。
“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奴才来做我的主了?”
方苒脸上一阵闷痛,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自那个让她做小伏低的家散了之后,入宫后方苒还从没挨过耳光。姑娘家谁不要面子啊。
纪瑶的性子一贯内敛,即便发起怒来也不会暴跳如雷,但整个人周身仍透着股凌厉。她拨开方苒,冲着永宁门外值守的宫人喝道:“去把你们管事的喊来,我倒想问问,什么时候我连这天日都不得见了?”
崔尚宫匆匆忙忙的赶到,一见了方苒便不由分说的斥道:“苒丫头,你还不赶紧跪下给娘娘赔罪!”
方苒心中委屈,她虽觉得自己并未做错些什么,但也不敢顶撞上司,只得跪下同纪瑶磕头赔罪道:“娘娘恕罪。”
崔尚宫赔笑说:“娘娘请息怒,这丫头是新来的,性子直率了些,奴婢带回去定会好好训斥。”
“带回去?”纪瑶蔑笑道,“你们都是蛇鼠一窝,谁知带回去之后会不会上下包庇了?无非就是欺负我出不去这宫门罢了。”
崔尚宫被她斥的面皮通红,欺负主子这顶帽子,她可不想扣在自己头上。
“那……依娘娘的意思,要怎么处置?”
“要罚就在这里罚。”纪瑶瞥了方苒一眼,衣袖下的双手却暗扣成了拳,“让她自己掌嘴。”
崔尚宫无奈,在方苒肩上打了一下:“苒丫头,照娘娘说的做。”
见方苒不动,纪瑶皱起了眉:“怎么,你是不会么?”
方苒咬了咬嘴唇,带着哭腔低声道:“娘娘,奴婢也是读过书的,没有掌过自己的嘴。”
纪瑶垂眸看着面前这个被她欺压到无力还手的弱者,忽而转身回了殿内,扔了一把鸡毛掸子出来。
“崔尚宫,你自己看着办。但是日后,你们的人要守门,都退到门外去,我不想在我的宫里,看见任何一个你们的人。”
说完,纪瑶甩下满脸的厌恶,关上门径自回了里间。
殿内,轻袅的白烟自供桌的香案上幽幽盘旋着飘起。纪瑶坐回日夜跪守的蒲团上,抬头看向面前纪文征的灵位,听到鸡毛掸子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从殿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