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在宫中生活,人情最易凉薄,却也最易深厚。就如贫瘠之壤上开出的花,因为万里荒芜,所以格外珍贵。
  就如她和傅薇,始于年长之人对后辈的怜惜与帮扶,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种情谊早已超越血缘,演化成了一种浓于血水的亲情。
  而她与纪瑶,也同样是这个样子。
  末了,夏绫还是落下一声微叹。她站起身,取来那一摞同高云瞻相关的文书,解开绳子整理起来。
  高云瞻这个人,宁澈曾完完整整的摸过他的底细。
  此人无父无母,是沙场遗孤,被周老将军捡了回来,后跟着一起回了南京。
  周老将军,是纪瑶的外祖父。
  他戎马半生,后因伤荣退,回祖籍南京颐养天年。纪瑶幼时常去外祖家小住,故同高云瞻从小便相识。
  周将军无子,仅有纪瑶母亲那一个女儿,他去世后,周府败落,高云瞻便又做回了无所依靠的孤儿。
  穷途末路之时,是纪家收留了他,见他身上有些功夫,给了他一个养马的活计。
  那几年,高墙大院中的生活不得而知,但他与纪瑶,却定是在那些敏感而又孤单的年岁里,在彼此心中都留下了印迹。
  宣明二十三年,高云瞻辞了纪家的差事,只身赴西北参军。正是那一年,纪瑶被庄靖太后接入了宫廷之中。
  此后对他的了解,便都是通过边疆一封一封传回京中的奏报了。直到景熙二年,鞑靼南下突扰陕西行司,参将高云瞻,报亡。
  夏绫拿起那摞文书最上面的一本簿册,是陕西行司都指挥使司的名册。她找到高云瞻那一页,见上面清楚的记录着他的履历升迁。
  宣明二十四年三月,任把总。
  宣明二十六年五月,盗匪侵扰,带队斩杀匪贼十数人,擒贼首,授守备。
  宣明二十七年腊月,雪夜行军,直捣鞑靼中军,杀敌百二十人,升游击将军。
  景熙元年八月,鞑靼夜袭军营,单枪入敌阵,护粮草千石,擢参将。
  景熙二年七月,遭鞑靼围困于山谷,昼夜七日,弹尽而粮绝,拼杀至最后一卒,犹未降。殓其尸身,全军送殡,厚葬之。
  这是他名下的最后一条记录。这页纸并不长,夏绫却读了好久,每一个字,都是沉甸甸的军功,都是那人为守护边疆而洒下的热血。
  后面的几册簿子,大多都是陕西行司日常记录的邸报,记述林林总总,并非每页都有高云瞻的名字。但这些文书宁澈大概之前也都翻过一遍了,在与高云瞻相关的地方皆夹了页签,夏绫看起来倒也没花多少功夫。
  在最后,还有一本用布包起来的东西。
  夏绫将包裹展开,讶异的发现里面竟都是些散着的信封。信封并未封口,也未写收信人的名姓,显然这些信,是没有办法寄出去的。
  不过夏绫旋即就猜到了,这些信究竟是写给谁的。
  不出所料,最早的一封信,落款于宣明二十七年。那一年春天,金陵纪氏女被册封为太子正妃的消息,传召天下。
  在数年之后,在落笔之人已经故去之后,这些书信终于借由夏绫之口,读给了不知是否还能醒来的收信人听。
  此后的日子里,夏绫每日都会拆开一封书信,在黄昏最温存之时,坐在纪瑶的身边,一字一句读给她听。
  “宣明二十七年,四月。西北苦寒,及至四月,春风始吹度。遥想江南故地,必已春花遍野,流水潺潺。江南之风吹彻京城,又带满目绿意,染戈壁青翠。不知今日之熏风,是否曾吹拂皇宫殿宇,亦不知檐下之你,是否安康欢愉。”
  “宣明二十七年,冬月。寒风突至,大漠落雪,百木枯折。至雪晴,天幕霁蓝,廖广无云。与营中兄弟策马疾驰于雪野之上,至高丘,下马仰卧于莽莽雪盖间,共饮烈酒,好不畅快。俯仰一世,山川何广,江水何长。愿吾与汝皆可摒弃旧念,各自安好,踏行前路。”
  “景熙元年,九月。八月与敌一战,伤及肩背,多病缠身,将养至今。现病体稍愈,行至城墙之上,忽见胡杨已黄,灿灿如金,煞为可爱。思及从军之路,操练也好,杀敌也罢,初只为挣得功名一二,以做聘礼,同汝结红叶之盟。时至今日,恍然开悟,吾爱汝,亦爱此山河。此生既不能结白头之约,吾愿毕生守此疆土,山河无恙,则汝亦可安心无虞。山水有相逢,愿君珍重。”
  一字一句,一言一行,夏绫读来之时,亦能感觉到那人心中的变化。从起初的不舍与思念,到后来同自己的和解,也盼着纪瑶能往前看,希望她余生安好。
  夏绫就这样一封信一封信的读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年根底下。
  宁澈只要得了空,便会带着小铃铛到永宁宫来,也不做什么,只是同夏绫一块待一会,陪她说说话。他有时候会说些前朝政务,有时候会聊一下他正在看的书,也不求夏绫能同他探讨些什么,只是想告诉她,虽永宁宫中一成不变,但一室之外仍风云流转,无论结果如何,日子总是还在往前跑着的。
  因今年枝节颇多,先是通倭贪墨,又是皇后病重,宫中春节也就没怎么铺张大办。
  只是除夕之夜,宁澈喊了夏绫跟宁潇,三人加上小铃铛,一块吃了顿年夜饭。
  景熙五年,就这样到来了。
  夏绫依旧每日在永宁宫中忙碌着。至正月末,某一日她忽抬头看向窗外,竟见微风和煦,枝头杏花竟隐隐有待开之势。
  春天来了。
  而高云瞻写的那些书信,一页一页读过之后,也只剩下了最后一封。
  夏绫将那封信拆开,坐到了纪瑶床边的脚踏上。这样会离她更近一些,夏绫想,她或许就能听得更清楚一些。
  五十余封信一一读来,到了后面,高云瞻在信中鲜有再提到“汝”,但写信的习惯依然保持着,更多的时候只是随记一些他的所见所闻,似乎就将一页信纸当做了他可以对坐闲聊的故友。
  夏绫展开信纸,那上面所言不多,留的是一首江城子。
  “朝暮持锐为西疆,眉点雪,鬓染霜。风卷云澜,山河皆苍茫。寒铁难凉忠忱血,驱敌虏,护国康。
  东望归乡路悠长,思万绪,杯中藏。千言于心,落笔*却几行。梦回檐下傍窗坐,共佳人,剪烛光。”
  落款的时间是,景熙二年六月。
  根据陕西行司的邸报,夏绫知道,待过了七月,高云瞻在军中便已供职满七年整。七年朝夕,昔日意气之少年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两鬓微霜的戍边将军了。
  自投军后,高云瞻一天都未曾离开过边疆驻地,满七年之期时,他却忽向上级报请,想告一段时间的假,回南京看看。
  夏绫无从得知他那时的心境,但从他的文字中隐隐感觉到,那人大概是想借这段故地重回的日子,同过去的什么道个别。
  可是,他没能回去。他再也回不去了。
  夏绫手中拿着高云瞻的绝笔,无法不恨天地不公,造化弄人。
  “瑶瑶,”夏绫唤着躺在床上的女子,声音哽咽,“你快点醒来啊。我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高云瞻的信,她已经都读完了。太医说,纪瑶的身体也已到了极限,如果再睡下去,任谁都无力回天了。
  思及此,夏绫心中无尽悲戚涌起,她靠在床沿上,将脸埋在臂弯里,低低啜泣了起来。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哭的都没力气了,才抬起头来,擦了擦自己湿红的双眼。
  “瑶瑶……”
  可当夏绫再次看向纪瑶时,脑子里倏忽间一片空白,只有一颗心疯狂而炽烈的跳动着。
  纪瑶的眼角,滑落下来一行清泪。
  夏绫颤抖着,用指尖触向了纪瑶的眼睫。
  她将手指放在唇边,湿痕微微划过舌尖。
  是咸的。
  【作者有话说】
  纪瑶和高云瞻,好遗憾,好遗憾
  第103章 庶女小倌
  ◎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
  太医院的医官,御药房的内侍,司药司的女官,全都披着月色赶到了永宁宫。
  医女为纪瑶身上几处关键穴位施针数次。终于,她的双眼缓缓睁开。
  夏绫在一瞬间泪如雨下。
  “绫儿,”纪瑶有气无力的喊出她的名字,“我好像,梦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人。”
  夏绫却早已哭的泣不成声。她握住纪瑶的手,不住的说道:“瑶瑶,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因纪瑶的身体还太过虚弱,她每天都只能醒一小会,吃些流食,神智也不是太过清楚。
  夏绫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急于问她太多话,只是每日依旧事无巨细的照料她。
  数天后,纪瑶恢复了些力气,夏绫才扶着她尝试坐了起来。
  纪瑶背靠在软枕上,经此一场大病,双颊凹陷,已近乎瘦脱了相。这个虚弱伶仃的女子,很难让人把她同一国之皇后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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