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毕竟是玩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正房长兄丢了人,也不敢在府里大张旗鼓的找,于是我就把指挥使大人偷偷藏了起来。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但凡是被正房欺侮的人,都是我的盟友,出手相救自是情理之中的事。”
  说到此处,方苒竟勾了下嘴角,似乎仍在为年少时的抗争有些许得意。
  “他在我房里养了一个多月,腿上的伤才痊愈。后来趁着某一日夜色正浓,我就将他送出了府,让他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这地方来了。”
  临别之际,小庶女塞给小男倌儿一个钱袋子,里面装着几块碎银,还有一枚的剑穗。钱袋子是她自己绣的,碎银是她小娘留下来的,剑穗也是她亲手打的。
  彼时的小庶女,并没有怀着满腹乐善好施的慈悲心,毕竟她自己还都在紧紧巴巴的讨日子呢。她只不过是希望,自己跨不出去的这道门,有人能替她走远些。
  比起花前月下情情爱爱,她还是更喜欢看这种逆风翻盘,自食其力的故事。而她自己,虽然现在翅膀还不够硬朗,爪子也没有很锋利,但她依然也会不断的抗争,相信终会有振翅而飞的一天。
  小男倌儿是一口气跑出去了好远,才发现自己的口袋里竟多了这样一只钱袋子。旷野之中,他将钱袋子打开,见其中还塞了一张字条。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看着手中的剑穗,小男倌儿忽而心头一亮,想明白了自己今后的去路。
  而字条上的那句诗,也深深刻入了他的心中,成了庄衡今后的信条。
  第104章 聊赠春意
  ◎聊赠一枝春。◎
  刑部大狱内,两位着赤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在牢房外垂手肃立。
  囚室之内,庄衡一身襕衣,坐于桌案旁批复完了案卷,又盖上自己的官印,方从栅栏间递出道:“拿去下发执行吧。”
  两位千户抱拳应是,行过礼后,依序退下。
  这几个月来,刑部官员对锦衣卫的出入已习以为常,刑部大狱俨然成了北镇抚司自家的衙门。
  谁让人家的指挥使大人押在这呢。
  庄衡人虽在这关着,公务却一点都没耽搁,仍然保持着在北镇抚司当值时的习惯,日日五更起三更歇。这种惨绝人寰的作息实在令刑部上下叫苦不迭,毕竟谁受得了每天天不亮就有锦衣卫来敲门呢。
  不过借此倒好好修整了一番刑部某些官员惫懒的毛病,回回早朝点卯,刑部必定是头一个到的。
  钟义寒来到刑部大狱时,正巧碰上两个千户回禀完公事出来。他很自觉的避到一旁,拱了拱手先让两位上差先走。
  两个锦衣卫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搭腔。
  钟义寒撇嘴耸了下肩。他此番出面将人家的头儿给拘了,可是把北镇抚司上下得罪干净了。
  奈何只得摇头笑了下,钟义寒左手拎着两壶酒,右手握着一束海棠枝,转身往大狱深处走去。
  “庄衡大人。”
  钟义寒在牢房前站定,摸出钥匙将牢门打开。
  “钟大人。”庄衡搁下笔,没有起身,显然是对他的到访习以为常。
  钟义寒这个人,既没有家室,也不善于社交,于是一到休沐,便上大狱里来找庄衡喝酒。这俩人倒是也能聊的到一块去,是以同钟义寒对酌,也成了庄衡这段时日唯一的消遣。
  见钟义寒今日带了不止两壶酒,还有一捧花枝子,庄衡不由问到:“这是?”
  “噢,”钟义寒笑道,“路上遇见海棠开得正盛,便折了一只携予庄大人,聊赠一枝春。”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拔了酒壶塞子。
  方酒过三巡,却有一小吏匆匆来报:“侍郎大人,宫里来人传了消息,宣庄大人进宫面圣。”
  “噢?”钟义寒放下手中酒壶。
  庄衡亦是神色颤颤:“陛下,终于肯见臣了?”
  钟义寒心中已猜到了几分,看向墙角的花枝,笑道:“看来,这一回当是柳暗花明了。”
  庄衡心中微动,拱了拱手道:“多谢钟大人赠春。”
  到乾清宫时,门口当值的内侍显然已得了吩咐,没有进去通报,直接请庄衡入殿。
  宁澈此时正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前,翻看着松门卫的布防舆图。庄衡行至御案前行了大礼,对上唤一声:“陛下。”
  宁澈却没有说话,好似正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房中何时多了一人。
  庄衡便只默然跪着。
  更漏笃笃哒哒,宁澈直翻完了一整本布防纪要,方搁下笔,淡淡问了句:“庄大人,在你心中,拿朕当什么人?”
  思量片刻,庄衡低头答到:“微臣视陛下为君父,是臣甘愿赴汤蹈火效忠之人。”
  宁澈摇了摇头,却道:“可朕对你,却不是这个样子。”
  他从御案后走出,自己搬了张方凳,放倒后坐到庄衡跟前,这样便与他几乎同高。
  “庄衡大哥。”
  庄衡悚然抬眸:“陛下,臣不敢……”
  宁澈却抬手打断他:“朕就再这么称呼你一次,日后绝不会让你难做。”
  庄衡低头,内心似有百江湍流,汤汤而过。
  “庄衡大哥,在我心里,你是为数不多,能让我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扪心自问,宁澈这番话里不能说没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但真情实意至少也能占了九分。
  彼时在宁波卫海防营,他与庄衡同效力于长官戚嵩的门下。
  两人同住一方营帐,床铺挨着床铺,但因皆不是爱言谈的性子,不过是点头之交。
  直到有一次,庄衡被几个年长的兵痞子围住欺凌,正被宁澈撞见。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偶然听其中一人啐了庄衡一句,骂他是没娘的野种。
  “没娘”两个字刺进耳朵里,让宁澈心里某一处的邪火轰然燃起。他火冒三丈的冲过去和那几个人扭打在一块,不过因为年龄小,到军营中的时间又短,他与庄衡其实就是被单方面揍了一顿。
  但那次之后,两个少年人倒迅速的熟识了起来。
  庄衡肯吃苦,宁澈爱动脑子,两人总是最早起来到校场上跑圈,迎着朝阳谈天说地。到了晚上卸甲收营后,宁澈又会拿出自己的笔记,与庄衡聊上许久他对海防的设想。
  宁澈长得俊俏,谈吐又不俗,庄衡隐隐觉得,与他交好的这位小兄弟,应该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他又不明白,但凡家中有点门路的人,谁又会来军营里吃这份苦呢,所以也不敢瞎猜。
  只不过,他还是给宁澈起了个诨号,私下里管宁澈喊“夏小爷”。
  宁澈在起居上确实是要娇贵许多。
  军中的伙食他吃不太惯,每次都将菜里的干鱼干虾拨掉,只吃底下的那点米。宁可饿着,他不喜欢的东西也不多吃一口。
  而庄衡那时候长得很瘦,个头又高,一人份的伙食总是吃不饱。于是宁澈不吃的那些东西,全都进了他的碗里。
  宁澈看着庄衡吃饭的样子直发笑,开玩笑道:“若是让你以后跟着我混饭吃,你跟不跟?”
  庄衡想都没想便答:“跟啊。”
  对于这位夏小爷,庄衡心里是服气的。他聪明又有主意,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找到问题的关键,用巧劲,而不是蛮劲。这让庄衡觉得,跟着他走,总归不会走错路的。
  庄衡本以为,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挣些军功,攒些饷银,等哪天不在军营了,就跟着他的夏小爷谋些别的营生,总归自己很乐意听他的差遣。
  转折点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倭寇袭击。在那场战斗里,守将戚嵩战死,海防营遭受重击。
  这件事惊动了时任浙直总督。部堂大人亲自来到海防营巡察,与他同来的,还有几个身着锦衣的军卫。
  庄衡寒酸的搓了搓手,那几个军卫腰间别着的那把花纹繁复的佩刀,让他艳羡不已。
  庄衡低声对身边人道:“喂,小爷,你看他们那把刀,可真威风。”
  谁知夏小爷却心不在焉的说了句:“哦,就那样吧。”
  那天收营后,夏小爷没有回来。庄衡却悄悄看见,他进了那几个锦衣军卫的营帐,再也没有出来。
  翌日天明,日出沧海。部堂大人的兵马行将开拔,只是队伍里,多了一辆重兵护卫的马车。
  人马开动,庄衡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虎劲,直冲进队伍里,冲车里的人喊到:“喂,你不是说要带我混饭吃的吗,还作数不?”
  就在他差点要被打出去时,车帘忽而掀开,露出那张他熟悉的脸。
  夏小爷打量了他片刻,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道:“上来。”
  庄衡片刻没有犹豫,破开拦着他的人群,跳上了车辕。
  宁澈同身边的锦衣卫勾了勾手指,要了对方腰间的那把佩刀。
  他将这花纹繁复的刀递给庄衡,笑道:“记住了,这把刀叫绣春刀。送你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