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周遭弥散着一股大雨将至的潮气,裹挟着泥土味的夜风将夏绫身上轻薄的罗衫吹得翻卷飘飞。
她想了一会,带上小铃铛,往乾西五所走去。
宫禁中的西五所,沉寂的仿若一池被遗失在旷野中的深潭。自夏绫在宣明二十七年离宫后,这里已多年未有人居住,只是会有洗扫的宫人,在秋暮之时来清一清满庭的落叶。
夏绫推门进去,旧梦扑面而来,一切未变。
小铃铛似乎也认出了这个地方,在喉咙中呜呜咕哝了两声,跑去了屋檐下夏绫从前为它搭的小窝中。
夏绫走到傅薇的房间前,摸出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锈锁。
八年了。
因过久无人踏足,房间中压抑着一股被封印已久的霉味。夏绫找出蜡烛,将灯一盏一盏的点了起来,直到将屋内照耀的亮如白昼。
从前,她们都不舍的这样奢侈的点烛火,以至于人不在了,竟还遗留下如此多未用完的灯蜡。
桌椅上皆落了一层沉寂的灰尘,夏绫去打了水来,挽起衣袖开始打扫。
她洗扫的很细致,当整个房间内纤尘不染时,桶里的水也已污浊到看不见底。夏绫并没有休息,而是取来一张包袱皮铺展到床上,打开床边的立柜,将傅薇存留在这里的遗物一样一样都清出来。
柜中堆叠的衣物皆浆洗的柔软干净,即便是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也不曾让傅薇失过半分体面。
这是她的坚持。
夏绫将衣物取出,弯身放到包袱皮上,可就在她低头的那一瞬,一大滴泪水破睫而出。
之后,便如同决了口一般,夏绫双手撑在床沿上,低着头汹涌却无声的啜泣了起来。
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以至于此啊。
这一刻,夏绫无法再欺骗自己。在这条路上,她唯一走错的一步,大概就是在她初识少女心事时,对那个人无可救药的动了真心。
一直以来,夏绫都在拼命压抑着内心的情感,她不断的告诉自己,宁澈是他的家人,所以同他只寻常相处,让心绪平和的如浣衣局老屋外那一锅没有什么味道的白粥。
可是。
是谁,将已看过许多遍的书信压于枕下,日日期盼着从南边寄来的那一纸相思。
是谁,在针工局的姐姐们说笑着要给她撮合一个对食的内侍时,却红着脸推辞到,自己已经有一位干哥哥了,他在东宫。
是谁,在皇太子大婚的那个晚上,枯坐在两人时常吃饭的屋檐下,一夜不眠。
那是在她年少之时的万千重心思,澎湃过,悸动过,哪怕到了今天,也未曾褪色过半分。
夏绫是如此的……喜欢宁澈啊。
但是,她不可能任由自己安睡在傅薇用血泪堆叠的温床之上。
作为一个女子,去守护另一个女子的尊严,已是她决意要选择的路。
第121章 前尘(十四)
◎好似在宣示着对她的主权。◎
宣明二十七年五月,用铁血手腕执掌了这个国家二十余年的帝王,溘然长逝。
及至八月,三月丧期已满,白幡撤下,新帝登极,这天下算是正式换了主人。
经礼部与内阁议定,新皇年号定为“景熙”。但循旧制,宣明的年号仍会沿用至这一年结束,待跨过了正旦,便是彻头彻尾的景熙年了。
因正值新旧交替之际,新帝新后要从之前居住的慈庆宫搬至乾清宫与坤宁宫,所要用的一应枕巾被褥都要换新的,针工局便格外忙碌起来。
夏绫坐在绣绷前,将手中的巾被又细细锁了一道边,坐在她一旁的宫女探过头来,忍不住啧啧称赞。
别看这丫头年岁小,也不怎么爱言语,手上的绣活却是磨得一等一的稳当。
几近末尾,夏绫藏了针脚,孟芸恰在这时进了绣房来。
她在屋内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夏绫身上,说道:“小绫儿,跟我过来。”
夏绫连忙应声过去,见孟芸拿上了软尺,又挑了几匹颜色素雅的上好料子让夏绫抱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里,夏绫不禁问到:“姑姑,这是又有什么差事?”
“好事。”孟芸这才朝她露了笑颜,“是司礼监亲自派发下来的活,要咱们去给位姑娘量体裁衣。虽是没明说,但看样子应当是哪位被陛下瞧上的姑娘要做新主子了。这样讨彩头的差事,我想着带你去露露脸,免得叫她们听去又说我偏心。”
对夏绫这丫头,孟芸确是存了几分偏心。她平日里不声不响,却做事一步一个坑,样样都扎实,待到了新主子面前,也必不会因为贪功而惹了事端。
夏绫唔了一声,抱着料子跟上孟芸的脚步,又听她说道:“哎绫丫头,你可听说过万岁主子是看上西五所的哪位姑娘了?你不是也住那片么?”
哗啦一声,夏绫怀里的料子没抱住,摔了一地。
孟芸连忙弯身去捡,见有几匹颜色浅的绸缎已沾了灰,怎么也拍不掉了。
“小绫儿,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孟芸的一双细眉跟着蹙了起来,“你快去换两匹新料子过来,这差事耽搁不得。”
夏绫心中却已乱作一团,她不知道宁澈在打什么主意,更不知道是不是冲着她来的。
两人赶到西五所时,夏绫住的那一方小院子前,竟齐整的站着两排乾清宫的近侍,皆凝神屏息,垂手而立。
自夏绫住进这里以来,此处还从未来过如此多人。
孟芸掌心也不由得出了层冷汗,她万没想到,那位初掌天下的新主子,竟会亲自到这里来,可见他对今日要裁衣的那位姑娘有多重视。
“万岁主子也在,一会你少说话看我眼色做事,切记要万分谨慎。”
孟芸沉声嘱咐了夏绫一句,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见司礼监掌印张寅正守在门上。
她弯膝见礼道:“张掌印,奴婢们来迟了,请您恕罪。”
张寅许久未发话,孟芸的心跟着也提了起来,就在以为要挨斥责时,却听张寅道:“姑娘手中怎么还抱着东西?让奴婢来吧。”
那声音不高,却如一根冰凌刺入了孟芸的天门。
抬起头,她见张寅的目光只落在夏绫身上,神色中竟有一丝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
她转瞬间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立时将夏绫手中的缎料都接过来,改口道:“姑娘,奴婢来吧。”
夏绫只是麻木的站着,甚至孟芸已经将她怀中抱着的东西拿走了,她的双臂依然还保持着蜷曲的姿势。
张寅弯身道:“姑娘,皇上已等候您多时了,请进去吧。”
夏绫垂眸看着张寅的头顶,灰白掺银的发丝,昭示着他的岁数已不再年轻。当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才刚登极,他这个前朝内府的一把手,连贴身伺候的位置都没有了。
“掌印,你……怎么不叫我绫丫头了呢?”
张寅低着头,夏绫的声音在他耳边轰然开裂。一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掌印,现在见我,连句薇丫头都喊不出了么。”
何其相似。
张寅忍着双目的灼烫,不忍直视夏绫的目光:“奴婢……不敢再直呼姑娘的名讳。”
夏绫动了动喉咙,一股委屈骤然涌上心头。此时的她,就如一块被人随意拿捏玩弄的泥巴,而最后一道宣泄的缺口,也被张寅堵死了。
她就这样,在那么多人想打量却又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审度中,迟钝的走进门。
这个她居住了八年,在心中早已被认作家的地方,此时却显得如此陌生。或许在傅薇故去后,她的家早就没了,这里不过是主子施舍给她的一方栖身之所而已。
小铃铛见了她,嗷呜一声欢快的跑过来,显然见到宁澈这件事,令它格外欢愉。夏绫弯身,轻轻在狗头上摸了摸,旋即便看到宁澈跟在狗身后向她走来。
因身上还戴着重孝,他的脸色苍白的有些病态,但还是同她浅浅展了丝笑颜。
“乔乔。”宁澈走上前来,无比自然的将手落在夏绫肩上,将她圈禁于自己的广袖之下。他们之前从未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而他此时全然是故意的,丝毫不避讳在其他宫人面前展示对她的亲昵,好似在宣示着对她的主权。
“你来……做什么。”夏绫的目光落在宁澈的衣袍中央。一袭玄色龙袍,将他映衬的无比矜贵出尘,可夏绫却只觉得,那条五指金龙有些张牙舞爪。
“我有事想同你说。”宁澈揽着夏绫往屋内走去,“最近事情太多了,待会我还得赶回文华殿去,但是我总忍不住想先来看看你。”
这是在先帝驾崩的那晚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甫一入房间,何敬便躬身走来,在夏绫身侧直直跪下,双手奉上一方绞过水的温热帕子,请她净手。
这是乾清宫一贯的规矩。
夏绫垂下眼睫,淡漠的看着那方一尘不染的洁净巾帕,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轻轻从宁澈的揽护下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