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现在天亮了,一切便也清晰了许多。
  庄衡指挥着最精干的锦衣军卫,从歇山顶隆起的正脊处开始清理。
  镐头铁锹起起落落,铮铮作响。很快,坍塌的屋顶上便被破出了一条口子。
  小铃铛不知何时也跑了回来,仗着身量敏捷,先行钻入了那条口子中,在倾盖之下的断梁间来回辨识着气息。
  忽然,它蹲在一截断成两截的大梁之上不安的吠了起来。
  庄衡见状,连忙让人将那截断梁之上的碎瓦片清出来,在几个锦衣卫合力之下,垮塌的焦梁被整根掀开。
  透过破出来的这一方缺口,在无数残木断瓦的交叠之下,最深处,有个人安静的蜷缩在废墟之下,一动不动。
  “乔乔……”
  宁澈喉咙中已发不出声音,在一片混沌中从破口处跳了下去,将夏绫在焦土中轻轻抱起,揽在自己怀中。
  “乔乔,乔乔……”
  夏绫身上的伤处并不多,甚至会让人有一丝错觉,她只是睡着了而已。可无论宁澈怎么喊她,夏绫都只是紧闭着双眼,没有一丝回应。
  宁澈握起夏绫的手腕,将三指压在她的寸关之处,不住的探她的脉搏。
  他的眉心紧了紧,随着指尖触到的那一丝微末的节律,眼睫微微地颤抖。
  还有微弱的跳动。
  *
  宁澈将夏绫抱到了咸福宫,离乾西五所最近的宫所。
  整个太医院的医官全被急召到了此处,院使见到皇帝的样子,吓得跪伏在地,久久不敢起身。
  “陛下,您的手……”
  十指之上,尽是斑驳的血迹,将指甲染得猩红刺目。
  宁澈摇了摇头,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指了指里间,示意医官都进去看躺在床上的人。
  以院使为首的医官在内诊治了许久,不时有音量压的极低的交谈之声,絮絮而语,谨小慎微。
  宁澈只是拢着双臂,以一种近乎在防卫的姿势倚在隔扇门上,他听不清,也不敢听那些通晓医理的人,在如何宣判一个人的生死。
  良久,院使从里间退出来,行过礼后,伏地回禀道:“万岁,病人身上虽并无太多外伤,但由于在火场中被烟尘所窒,损了心脉,气息已十分微浅了。”
  宁澈其实并未太听懂院使话中隐藏的意思,只是讷讷开口道:“还,有救么?”
  院使背后一阵恶寒,伤成这样的人,还怎么救啊。
  他顿首道:“臣可以为这位姑娘施针开药,可微臣实在才疏力薄,能否从老天爷手里抢得过人来,臣万万不敢夸下海口,请陛下恕罪!”
  宁澈并没有出言斥责,也没有说要让太医院陪葬那样的狠话,只是如游魂一般,步履虚浮的走到床前,安静的端详了夏绫一会,又俯下身,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
  “那就试。只要还有一丝办法,也要试一试。”
  *
  咸福宫好似变成了一滩搅不起波澜的死水。
  汤圆听闻这个消息后,拜托谭小澄在御前递了话,自己请求到夏绫身边贴身照顾她。
  方苒也一样,在得知夏绫重伤的事情后,第一时间暂辞去尚宫局所有的差事,也到咸福宫来一同看顾她。
  而宁澈,整个人彻底变得寡言了起来。
  他让人将所有的奏疏公文都搬来了咸福宫,在次间辟了一间书房出来,没日没夜的在繁重的案牍之中损身劳形,借由此,强迫自己将不时侵入思绪中的恐惧驱赶出去。
  而在夜色深沉,他不得不停下来时,宁澈会坐在夏绫身边,也并不说话,只是安静的端详着沉睡中的女孩,一坐就是许久。
  看看她的睫毛是不是会颤抖,看看她呼吸是不是还存在*,看看她知不知道自己如此的挂念她,或许心一软,就醒过来了。
  小铃铛乖巧的蜷在宁澈脚边,陪着他一起。他就这样枯坐上一夜,待到觉察到天亮,便又一度将自己埋没进无休无止的公文当中。
  因夏绫昏迷中实在无法喂进汤药,太医院便开了一些清肺活血的小药丸,用水化开后,一点一点给她滴到口中去。
  在最开始的两天,夏绫勉强还有一些能吞咽的意识,可到了第三天,无论如何都再喂不进去了。
  小汤用帕子不停擦拭着夏绫嘴角溢出的汁液,带了哭腔:“方苒姐,这可该怎么办啊?”
  方苒红着眼睛,仍是锲而不舍的将药汁滴入夏绫的口中:“绫儿,我求求你了,往下咽,咽下去啊!”
  她们的声音惊动了宁澈。
  “怎么了?”他的声线依旧清冷,只不过少了些往日的锋利,而多了些拼命掩饰的惧怕。
  两人连忙行礼,方苒答到:“陛下,绫儿她已经,咽不下去了……”
  宁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最后一道求生的门,也在缓慢的闭合。
  他俯身靠近夏绫,双手紧握住她手臂,目光一寸一寸从她平静的面容上掠过。
  “你真的,甘心么?”
  你坚持了多年的执念,现在也要变成遗愿么?那你的遗愿,又会有谁来替你完成?
  宁澈闭了闭眼,忽而起身大步向外走去。
  “备马。”
  *
  宁澈飞驰出宫门时,天色已尽黄昏。
  他追着残阳晚照的方向,手握缰绳,一路向西北方疾驰而去。
  马蹄下平整宽阔的街道渐变成了盘曲的山路,当宁澈到达天寿山时,夜幕已彻底将天边最后一丝浅霞驱散殆尽。
  越过神道,宁澈卓然孤立于马上,举目环视着眼前这座层峦叠翠的山峰。
  天寿山峰接紫微,背枕龙脉,是一处风水极佳的万年吉壤,便也成为了大燕王朝历代帝王陵寝的居落之地。
  顺着神道的方向一直往山上看,那里坐落着一座巍峨的陵墓,高耸的明楼之上供奉着经年不灭的灯火。
  这座陵墓名为长陵,是历代帝王陵寝中最大的一座,里面安葬的是太-宗文皇帝宁徵,宁澈最为敬仰的一位帝王。
  正是这位永旻大帝,迁都城,通运河,征漠北,下西洋,奠定了大燕王朝至今的百年基业。只可惜,他的原配妻子早早离世,坐于高座之上的帝王,是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却也是这人间最孤寂的人。
  宁澈仰望着明楼之上莹莹点点的灯火,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喉结微颤。
  “列祖列宗在上!”他忽而开口喊道,“不肖子宁澈,牢记祖训教诲,以微浅之身守家国基业,自问无一日放纵怠惰!今日,也恳求列祖列宗,能给宁澈一个明示!”
  说到此,他的声音无可抑制的低落了下来,变成了呜咽:“恳求列祖列宗明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乔乔也要从我身边抢走?”
  天幕之上风起云澜,今夜并不是个晴朗的天气,层云蔽空,无星无月。沉默的帝陵并未能给他任何解答,唯有巍巍明楼之上,依旧莹火闪烁。
  紧握的手掌中,缰绳将宁澈的掌心割的生疼。忽而,他调转马头,朝西北方疾驰而去。
  直到一座更小一些的帝王陵寝出现在了面前。
  茂陵,宣明帝安葬的地方。
  宁澈在正门处下了马,步履仓促的向帝陵内奔去。
  风将衣袖吹拂鼓动。他一路跑到了石几筵之处,其上供奉着香炉一,花瓶二,烛台二,莹火幽惑,白幡凄凄。
  “爹。”宁澈扑倒在供桌之前,抬头痴望着石几筵之后的明楼。他的父亲,已永永远远沉睡在了明楼背后的封土之下,再也不能冲他招招手,对他说一句,儿子,咱们聊聊吧。
  “爹。”宁澈用手攀着供桌,声音渐从呜咽变为了啜泣,“你告诉我,这件事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出错了?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啊。”
  第125章 傅薇之墓
  ◎好想你啊。◎
  宁澈并不是从最一开始,就同宣明帝有了父子之间那般亲近的。
  他刚从浣衣局到乾清宫时,穿了一身打了补丁的旧衣,身上没长几两肉,却根根都是反骨,与这金尊玉贵的大殿没有丝毫相融之处。
  彼时的他,对“帝王”这个身份并没有什么切实的认知,面对眼前这个眉眼与自己肖似的中年男人,他更多的也只是陌生与戒备。
  他凭什么能让人闯入自己家中,将他带到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来?
  “我要回家。”阿澈板着脸,硬邦邦的对面前的男人说出这句话。
  但他不知道,自己这副故作凶悍的模样,落在宣明帝眼中,倒变成了天真与撒娇。
  宣明帝吩咐内侍端了一盘点心过来,他蹲下身,同阿澈一般高,温声道:“饿不饿?先吃点东西吧,为父也不知你爱吃什么,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再让人下去准备。”
  阿澈低头看着那盘点心,迟迟没有伸手。傅薇曾教给过他,不可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接受面前这人对他的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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