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这些宫闱秘事,是他们这些做外臣的,一生不得触碰的禁地。
  “陛下,这是……”
  宁澈摆了摆手道:“无妨。你看下去,朕恕你无罪。”
  钟义寒复又向下看去,并不厚重的纸张上,记述的却是一个女子在宫禁中被困顿的一生。
  书写之人娓娓道来,用一种舒缓而温和的语气,讲述着那些在岁月中已褪了颜色的故事。钟义寒却不禁揣测起笔者的身份来,能如此详细的记录下圣母生平的,必是一位在宫廷中生活多年的人,或是内侍,或是宫女。
  及至翻看到最后,当看到另一幅完全不同的字迹时,钟义寒却如恍然挨了一棒一般,又将纸页又翻回到了前面,仔仔细细的再次辨认了一番。
  他忽而想到了一个人。他看那人的字迹并不多,大多数时候只是草草掠过,只知那人写字规整秀气,字如其人,但并未留下过深的印象。可此时再看落在纸面上的文字,回忆中的痕迹竟一丝丝变得清晰可触。
  这分明就是小乔公公的字迹。
  钟义寒捏着纸张的手不由得用力到有些发白。朦胧间,对于小乔同皇上之间关系的诸多疑惑,似乎有了一个逐渐明晰的答案。
  “钟义寒,”帝王的声音适时响起,“朕想让你,帮朕一个忙。”
  宁澈复坐回了御座之上,镌刻有“勤政观贤”的匾额之下,是一代帝王不可撼动的威严。
  钟义寒忙拱手揖礼道:“陛下请讲。”
  “朕要你上一道奏本,反对将我娘的灵柩迁入皇陵与先帝合葬。”这句话并不长,却似乎耗费了宁澈很大的力气。他缓了一会后才继续道,“在这之后,朕会找人声援你,借势在朝廷上烧一把火出来。一旦这把火烧起来,剩下的事……朕便好做了。”
  “但朕也知道,这件事于你无益。你若与整个朝堂唱反调,会被攻讦,会被弹劾,甚至还会留下沽名钓誉的骂名。你如果不愿意,朕并不强迫你。今夜之事,朕就当没有发生过,只是醉后说了些胡话,睡一觉便都忘了。”
  钟义寒沉默了片晌。至于是否会被同朝之人疏远,他其实并不在乎,因他本就决意要做独行者,并未奢求能在官场中得到何人的垂怜。只不过他心中还有一个疑惑,不得不问个明白。
  “陛下,”钟义寒拱手道,“臣斗胆请问,陛下究竟是为何,改变了要将圣母灵柩安葬于帝陵的心意?”
  为何。
  宁澈惨然一笑。
  “在黑夜里走路的人,不管别人怎么劝说,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是错的。直到有个人,拼尽性命点亮了一盏灯,行夜路的人才知道,原来再往前一步便是悬崖峭壁。”
  站在悬崖边的行路人以迷途知返,可为他照亮夜路的那个人,又身在何处呢?
  这话说的很隐晦,但钟义寒还是听懂了帝王话语中的含义。是有人以死上谏,逼迫君王改变了主意。
  “陛下,这封奏本,臣愿意写。”钟义寒深深弯身行拜礼,“只是陛下,臣该如何解释这些宫闱秘事的来处,才能让朝中同僚相信臣所言并非无稽之谈?”
  宁澈默了须臾,方开口道:“你便说,是内廷中一个姓乔的内侍,说给你听的。”
  此言一落,寂寂无言。
  宁澈觉得有些累了,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寒暄的话。他摆摆手道:“你退下吧。”
  钟义寒行礼后告退,就要快走出御书房时,却忽又听背后人喊道:“钟义寒。”
  “陛下。”他站定脚步,回身拱手。
  “朕……今日欠了你个人情。”宁澈站起身来,微冲他点了下头,“多谢。”
  钟义寒低头踟蹰了片刻,忽又快步走回了御案前,俯身跪下道:“微臣身为臣子,即便为君父赴汤蹈火,也万不敢言承君父的人情。可是陛下,臣斗胆,想跟您求个情。”
  他目光恳切的凝视着御案后卓然而立的帝王,后双手触地,俯身拜道:“内廷之事,臣自知不能过问,亦不敢过问。可念在臣与小乔公公尚有几分同僚之谊的份上,臣想向陛下求个情,不论他如何触怒了陛下,臣恳请您能留他一条性命。他……不是个恶人,臣期盼他能好好活着。”
  宁澈垂眸看着那赤红色官服上绣着的孔雀补子,忽而感受到一丝透顶的荒诞。
  “钟义寒,你是觉得,是朕要了她的性命?”
  宁澈无声的泄出一丝苦笑。
  似乎也没错。
  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如果他能早一点改变心意,夏绫或许就不会在烈火中被压在废墟之下。
  钟义寒低着头,看不见帝王的眼眸中,隐隐凝聚了泪光。
  “你求朕要放过她。可是朕又该去求谁,才能留住她?”
  第128章 一石千浪
  ◎这一次,他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
  京城初夏的清晨,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槐花的幽香。
  通政副使当了一晚的夜值,正交了班准备回家补觉,一出门,却正见一身着赭红色官服刑部侍郎踏上台阶,正往衙门内走来。
  “钟大人,”通政副使上前拱手相迎,不由得有些疑惑,“您怎么来这么早?”
  钟义寒淡淡笑了下,奋笔疾书一整晚,眼中难免有些无法遮蔽的红血丝:“昨夜在宫中当值,顺道来送本折子。”
  说罢,他没再多寒暄什么,提了袍角径自往衙门里走去了。
  通政副使迷惑的回头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钟大人家住灯市口,这从宫里出来,也不顺路啊。莫不是刚从宫里出来,就要奔刑部去了?
  他兀自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刑部这作息也要像北镇抚司看齐啊,这个风气可千万别将他们通政司也给染了。
  这边钟义寒交了奏本,也并无多停留的意思,左右今天刑部堂上没有他的值,于是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了过晌。钟义寒意犹未尽的睁开眼,他能在此刻醒过来,还要拜他家正在砰砰作响的门板所赐。
  钟义寒不情不愿的揉了揉眉心,胡乱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趿着鞋子到院里去开门。
  拔开门闩,便对上了庄衡的一张青脸,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锦衣卫。
  钟义寒想都没想,打了个哈欠将一双手腕交出去:“庄大人来拿人么?走吧。”
  “你有病吗?”庄衡冷着脸顶回去一句,真拿他们北镇抚司当打尖儿的地方了。
  钟义寒此时方醒了些盹儿,故作不解的问到:“那庄衡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还想问你呢,折子里又写什么东西了?”庄衡劈头盖脸的一顿问,却没有给钟义寒回答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午门前头都已经闹开锅了!卢阁老拿着你的本子,在内阁直接骂出了声,六科的几个给事中,嚷嚷着要联名弹劾你,还有几个狗脾气的扬言要到你家来冲你,你可倒好,还真能睡得着!”
  这不奇怪。毕竟之前移陵的那份奏疏,几乎整个京城官场的人都在上面联了名,自以为窥得了圣意,能在自己的政绩上落下一笔。他钟义寒是跟整个京城官场唱了反调,让人恨得牙痒痒,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臣也得睡觉啊。下官和您这办上差的可不一样,不休息会出人命的。”说罢,钟义寒又捂住嘴,打了一个无比深长的呵欠。
  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庄衡真想抽这人一巴掌,自己就多余来管这闲事。
  他强忍着性子道:“陛下怕真有那脾气爆的来砸你家门,让我带几个人过来盯着点,你这两天没事就别出门了。”
  “微臣谢陛下体恤。”钟义寒朝紫禁城的方向抱了抱拳,终于说了句人话,“待这阵风头过去,下官自掏腰包,请庄衡大人喝酒。”
  庄衡挑眉揶揄了句:“能从你口袋里掏出俩子儿来,还真是不容易。”
  这二人早已习惯了用这种损人利己的方式说话,各自都觉得在口舌上没有吃亏,钟义寒方正了神色发问道:“庄衡大人,在下却有一事想同您请教。”
  “请讲。”
  钟义寒顿了顿,开口道:“小乔公公……是出什么事了么?”
  庄衡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宫闱之事,不是你我外臣能私言的。”
  钟义寒知他就是这样的脾性,从他嘴里必是问不出内廷的深浅,可单看他的神色,便也就知道了,境况必是比他想的还要更糟。
  他对内廷当中的行事规则虽不那么熟稔,但他心中明白,一个奴婢所坠入的深渊,必是比他们这些至少尚有喉舌之利的文官,要万劫不复的多。
  钟义寒低头想了片刻,复问庄衡道:“那我能做些什么,来救他呢?”
  庄衡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必定是想偏了。回想起夏绫从废墟中被刨出来时的样子,且现在依旧生死未卜,他心中也涌起一股烦闷。
  “你别瞎猜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庄衡忽而被一丝怪异的感觉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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