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更别说在里长这里,对千里之外朝廷上的事,平头百姓又到哪里知道去,只能是一头雾水。
里长此时才将目光落到夏绫身上,他有些意外,这个方才站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姑娘,竟是真正是话事人。
夏绫已明白了里长的意思,开口道:“她姓傅,就是在这里出生的人。”
“傅?”里长怔了片刻,旋即抚着茶盏道,“可是我们村里,并未有姓傅的人家……”
话音未落,却忽听里长夫人开了口:“姓傅吗?”
里长皱了皱眉,轻斥一句:“怎么这样失礼?”
夏绫摇摇头,平声道:“但说无妨。”
妇人脸色一红,搓着手低声说:“从前村里是有一户人家姓傅的,这个姓氏在我们这是个小姓,人口不多,但他家人勤快又和善,乡里乡亲间处的也很融洽。我记着他家应该是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阿哥叫傅松,小一点的是个女孩,我们那时候还常一起玩来着,她叫傅……傅什么来着……”
夏绫的心陡然跳的快了起来:“傅薇?”
“啊,对!傅薇,我们都习惯喊她傅家小妹。”妇人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亮,可当看到外面停着的灵车,眼神不由得又黯淡了下来,“人还这么年轻,怎么就……”
夏绫急着追问到:“那她家里可还有在世的人?哪怕是同宗旁支的都行。”
妇人却摇了摇头。
“小妹你有所不知,我们这个村里的人,大多都不是出生在这里的。”说到此处,妇人的神情中多了丝哀伤与愤恨,“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有伙倭贼到村子里来劫掠,整个村子几乎被那群强盗杀光了。活下来的人,若是还有亲眷的,就被遣送到亲眷那里,没有亲眷的……其实也就是几个女孩子,被官兵带走,大概是去给军户配婚了。”
妇人略顿了一顿,继续道:“我舅公家在泉州府城,我便去投奔了他,长大后嫁了我家男人。这些年来,官府在沿海卫所驻扎的官兵越来越多,倭寇不敢再那般张狂。有了太平日子,我们这边又有港口,能找到活路,我们一家便全都迁回来了,这个村子里好几户人家都是我这种情况,大家见了面还都能叫出名字来。但傅家小妹……她家实在没什么活着的亲戚了,当年便是跟着官兵走的那一拨,不成想,再见面便是这般光景了。”
听妇人说完,在场之人无不沉默。里长看了看妻子,长叹一声道:“既是同乡之人,没有理由不落叶归根。那我去把村里人都叫来,大家一起商量一处安葬之地吧。往后若遇到个扫墓祭奠的日子,大家也都挂念着还有这位傅家小妹,也都去她的坟上看看。”
村里人听到消息,都陆陆续续的赶来了,有刚下渔船的男人,有在家缝补的女人,携家带口,在村子中的祠堂聚的满满当当。
其中有几个妇人,同里长夫人一样,都是曾经过那场劫难,嫁人生子后又回到村子里的。听闻是傅家小妹回来,都要过来见上一见,待看到了旧迹斑驳的棺木,又忍不住暗自垂泪。
男人们在外面商量事情,里长夫人并几个女人带着夏绫到后堂安坐。几人皆是四十几岁的年纪,若傅薇还活着,便也会如她们一般。几人看着夏绫,便也如看着自己的儿女那样,满目爱怜。
里长夫人拉着夏绫的手问到:“小姑娘,我们方才未来得及问你,你是傅家小妹的女儿么?”
夏绫想了想答:“我算她半个女儿,她是我姨。”
又有人问道:“那傅家小妹可有夫家?怎么,就这样一个人回来了呢……”
夏绫哑然。不怪乎迁坟的事,当初从宁澈到阁部,没有一个人赞同。现下即便是到了乡野,对一个独自返乡落葬的女子,人们也常报以探寻的目光。
思索片刻,夏绫诚恳道:“我姨这一生,过得很不容易,但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回到这里。她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终于回了家,也请诸位姨母不要再过问她的过去,只是些引人伤怀的事罢了。”
里长夫人的眼眶却倏而红了,她用袖口拭了拭泪道:“一个孤女漂泊在外,这其中会有多难,我都不敢再想。我们不问了,她回家便好,回家便好。”
不多时,里长回来,对夏绫拱了拱手道:“姑娘,我们商量出了一处适宜下葬的地点,还想请你定夺。”
夏绫站起身来:“您请讲。”
里长引着夏绫往外走,在海边开阔处,指着一处较高的海崖说:“在那朝海的高处,有一座百家衣冠冢。这是几十年前那场浩劫中幸存的人,为祭奠死于敌手的亲人共同建立的。我们村子的人,每到祭扫的时节,都会去那山崖上烧柱香,以告慰那些同胞的在天之灵。我们想,那座百家衣冠冢间大概也供奉着傅家叔伯和兄弟的英灵,傅家姑娘若是葬在那里,大概也会安心的吧。”
百家衣冠冢。
夏绫朝那座山崖上望去。崖壁危峰兀立,海水卷起白浪拍打着礁石,潮声澎湃,经久不息。
“好,那便就是那里吧。”
第134章 入土为安
◎傅薇的灵柩终是在衣冠冢的侧旁入土为安。◎
载着灵柩的车,在吱呀作响间缓缓驶上了山崖。
在车后面,跟着的是傅薇幼时的玩伴故友,来送她这最后一程。
越往高处走,海涛声越大。山崖在海边开阔处,温润的海风吹起夏绫额前的碎发,她不知道,风中这种咸涩的味道,是否就是傅薇记忆深处的故乡。
海天在眼前渐渐融为碧蓝的一色,直到在海崖尽头,夏绫看见了那座坟墓。
这衣冠冢并不很大,用层层叠叠的礁石垒砌出一座约六尺见圆的墓冢,在墓埕上,还遗落着厚厚的香灰,证明着这里没有被人遗忘。
而唯一不寻常的是,这座坟冢的墓碑,却足有半丈宽,上面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小字,夏绫走近才看出,那竟是一个一个的名字。
夏绫蹲下身,认真且虔诚的一列列看去,上面的人多为陈姓、林姓、黄姓,有两个字的,也有三个字的,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墓碑不会说话,可夏绫却冥冥之中有种强烈的信念,这些名字,都曾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的灵魂,从不曾消散,依旧弥留在这世间,等待或保佑着他们所珍爱的人。
终于,夏绫在近百个人名中看到了两个她熟悉的姓氏,傅潮生,傅松。
她的眼眶霎时温热,这便是傅薇的父亲与兄长,是阿澈的外公与舅父。虽然夏绫与他们从未曾谋面过,却好像是已经认识了许久的长辈。他们一定很温和善良,可以教养出傅薇这样清澈如水的女儿。
夏绫想,若自己能与他们见面,傅薇一定会拉着她的手,坐在家中的小院子里,让外公泡一壶香茶,让舅舅煮一碗鱼羹,然后笑着对他们说,阿爹,阿哥,这是我的乔乔呀。
里长的声音适时从耳边响起:“我们迁居回来之后,曾经历经过那场劫难的人重新聚在一起,把能回忆起来的邻里相亲的名字都刻在了石碑上。”
不知是否因为高处的海浪声更大,里长的声音里包含了一丝沧桑:“咱们的同胞啊,不能做那些异族倭贼刀下的孤魂野鬼。好在这些年,朝廷对海防越来越重视,我儿子也到海防营中当兵去了。我们这些靠海过日子的渔民百姓,无非就图一个安稳太平,能吃口饱饭。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我们就心满意足啦。”
夏绫看向傅薇的棺木,心中忽而有了一种奇异的碰撞。
鲜有人会再知道,这个出身普通的渔家女,却是这个庞大帝国皇帝的娘亲。因为她曾经的到来,在潜移默化中推动着这个帝国走向不同的历史轨迹,从而影响着千千万万人的命运。
这其中也包括夏绫的。
夏绫走到海崖边,面对着从东方广袤天地间吹来的飒飒海风,眼前的万顷波涛似乎已将她融化在这片蔚蓝的天海之间。
她知道,再往东走,在海的那一侧,还有一座岛国。那里是那群倭贼的老巢,也是秋鹤的家乡。
夏绫有一种感觉,在未来不知道的某一天,两个国家之间终会有一场战争。但她相信,我们一定不会是输的那一方,因为在脚下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是如此深沉的爱着他们的手足与故乡。
*
傅薇的灵柩终是在衣冠冢的侧旁入土为安。
在她的墓碑上,也没有再给她冠上多余的称号,而只是简简单单“傅薇之墓”这四个字。就如同衣冠冢中埋葬的上百个灵魂一样,永远与这片天海长眠。
夏绫在傅薇坟前磕了头,上过香,她心中最沉的一份担子,终于着实的落在了地上。
她终于践行了对傅薇的诺言,带她回了家。就让她好好长眠在这里,与家人团聚吧。
夏绫走下山崖时,见汪千户等一行锦衣卫皆已整装待发。
她前去询问道:“这是?”
汪千户对夏绫抱拳施了一礼道:“陛下有令,待棺木入土后,我等立即返京,不得逗留。所以同姑娘道个别,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