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但彼此关系好像也很难再推进一步。
危从安道:“我没开自己的车。没有电子通行证。进不去学校。”
丛静听见那头有前夫声音,忿忿不平:“我的车进不了格陵大?开什么玩笑。”
危从安道:“没有通行证,开坦克都不行。不过可以飞进去。”
他说:“或者捐款试试。”
为维护安静祥和的教研环境,自两年前开始,格陵所有学校和科研院所均安装了“一人一闸”,“一车一杆”的智慧校园系统,社会机动车辆需要由学校内部教职工代为申请通行证才能进出。但有钱且上了年纪的人总觉得自己有双重保证,应该在这个世界来去自如,呼风唤雨。
丛静早已习惯于用一种平和宽容的心态去看待前夫的浅薄无知。
“去斯蒂尔见面吧。”
她和儿子有时会约在那里交接或者交涉,由老友窦雄做一些饮品给他们喝。他退休后很乐意到处去找茶叶和咖啡豆,烹制出来的茶和咖啡堪称一绝。
私底下他最擅长的其实是调鸡尾酒。
危从安道:“窦叔在吗?”
丛静道:“今天周末,客人多,他应该会呆到打烊。你们几个人?喝什么?吃什么?可以预先点好。”
危从安道:“四个人。请窦叔帮忙准备一杯甜热饮,三杯常温。其他都不要。”
他停了一下,说:“我女朋友也来。”
丛静愣住。
她刚在八十分钟内写完了一篇两千五百字的演讲稿,洋洋洒洒,旁征博引,庄重严肃之余又不失活泼幽默,很适合在青年论坛上做开场发言。
不仅如此,她还经常应邀参加各种访谈节目,面对观众的临时提问,能够不慌不忙,侃侃而谈。
但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去接过这条只有短短六个字的橄榄枝。
最后她说:“好。我来安排。”
丛静挂了电话,离开办公室,驱车前往斯蒂尔。
窦雄在店里。
常来斯蒂尔找客人化缘的一只小狸花,前几天受了伤。丛静来时,窦雄正坐在门口台阶上用一支一次性喂药器给它喂药。另有几只流浪猫在他身前蹲坐成一圈,脖子伸得很长,行使监督职责。他不必抬头,只听脚步声和猫儿喵喵声便知是丛静登门。
他一边喂药,一边随意地问:“来了?喝什么?还是洛神花茶?”
丛静道:“你先忙。”
他伺候完狸花,才抬起头来,端详着面前这张脸,笑着说:“有什么喜事?很少见你笑得这么开心。”
丛静摸了摸脸庞:“很明显么?我要一杯适合女孩子的甜热饮,还要三杯常温饮料。从安和他女朋友很快过来。”
窦雄的惊讶并不比她少:“他主动带女孩子来见你?我印象中这是第一次。”
丛静笑得一对褐色大眼眯起来。她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笑起来尤为明显,是自然老去的证明:“没错。第一次。”
窦雄放下猫,站起身,一扬手将喂药器扔进了三米外的垃圾筒:“我马上来做。”
他去做茶;丛静坐在门口等待。那些猫与她熟不拘礼,或坐或卧地陪着她。
窦雄拿了一杯洛神花茶过来:“边喝边等。”
丛静双手接过,笑道:“谢谢。你总是这样周到。”
窦雄道:“你不嫌我多事就好。”
她想起刚才那只受伤的狸花,问道:“那个学生找到没有?”
“找到了。”
“幸好被你喝止,不然这次虐猫,下次只怕要伤人。”
“既然看到,不能不理。”
“你已经尽力。接下来就看校方的处理了。”
“他将接受校方提供的心理干预服务,每周两次。说来好笑——辅导员叫他来办公室一趟,他一看到我转身就跑,结果摔了个狗吃屎,手背刮了好大一条口子,疼得哇哇叫。”
窦雄说:“原来他也知道这样很疼。”
格陵大学的南门正对着格陵理工大学的北门,中间隔着一条四车道,被两边青葱学子戏称为“楚河汉界”。许多私家车和公交车在这条楚河汉界上开过去开过来,放下或者接走一些学生。夜幕下,一南一北两座校园灯火通明,热闹非凡。这正是大学所特有的生命力,蓬勃,无穷。
危峨的库里南从楚河汉界的尽头出现,打了灯从对过转向,停在斯蒂尔门口。
丛静站起身——奇怪了,作为一名经常获得“格陵大学年度十佳教师”称号的二级教授,她得到关于“教姿教态”的最多评论是“仪表端庄”和“亲切大方”,此刻却不知道一对手臂应该摆在哪里比较好。
危从安先下车,对她挥一挥手以示意,又绕过来开车门。车门打开,先是一只手伸出来,放在他手里,然后露出一张俏脸,一双眸子在夜里亮若寒星。
女孩子牵着危从安的手下了车。她穿一件鹅黄色的丝质衬衫搭一条深色阔腿裤,腰肢只有盈盈一握。整个人姿态纤弱,飘然若仙。
啊。终于有人降服了他,叫他心甘情愿地侍奉左右。
有些浅薄的中年女性,看到自己伺候长大的儿子又去伺候一个陌生小姑娘难免不快。但跌宕人生总结出的智慧告诉丛静,尊重和支持孩子的选择才是最好的祝福。
爱屋及乌,她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仿佛从《洛神赋》里走出来的女孩子。
她笑着迎上去,待到近前,危从安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贺美娜。”
贺美娜笑着问好:“丛老师,您还记得我吗?我曾经上过您的课。还在您家蹭过饭,很多很多次。”
眼前的倩影和记忆中穿红斗篷的小女孩重叠起来。丛静又惊又喜:“啊,是你!我记得。我记得你在作文里写过被外星人绑架,还写过‘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
这种耳熟能详的歌词从老师不会被大众记忆带着唱,而是自然流畅地说出来。贺美娜佩服得五体投地:“是我。是我。”
危从安大为吃味:“她说你就不生气?”
“丛老师没有取笑的意思。”
“我也没有。”
贺美娜只是笑;危从安原本假装绷着脸,见她笑,便也禁不住地笑起来;丛静一时间只觉得人生惬意圆满不过如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贺美娜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危从安将油松茸交给母亲;丛静道:“外婆爱吃云南的油鸡枞,做法应该差不多。”
贺美娜虚心地问:“怎么做?”
丛静想了想,道:“最简单的——你们都吃过丝瓜面。取一小撮放在上面就行。”
贺美娜大乐:“英雄所见略同。”
危峨之所以没下车,是因为夏珊正好打电话过来。他面带不耐地听那边说了半天,最后才道:“难道我去问他女朋友用什么粉底?开什么玩笑!”
他挂了电话,下车,朝他们走过去,正好听见丛静说:“……青年论坛……有空可以来看看……”
他出声打断:“丛静。是逼死皇帝的权臣多,还是扳倒权臣的皇帝多?”
“什么?你慢慢地将问题再说一遍。”
丛静口吻温和,仿佛在课堂上回答一名突然举手提问的学生。危峨便将今天下午和危从安争论的内容大略地讲了一遍。丛静听完,道:“从安是对的。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去知网搜索我今年六月发表在《历史研究》上的一篇相关文章。”
危峨道:“你说儿子是对的,那就是对的。不用再查。”
丛静又道:“你有事的话先去忙。等会我把孩子们送回去。”
危峨道:“我不忙。这位是从安的女朋友,贺美娜小姐。”
丛静奇怪地看着他:“刚才已经互相介绍过了。”
危峨注视着前妻:“那我们四个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他竟将生意场上那种“毕其功于一役”的雷霆手段施展在生活里,想要一鼓作气搞清楚儿子新女友的底牌到底是红心皇后抑或方块三。
危从安看得透彻,当即拒绝;丛静也觉唐突:“太晚了。大家明天都要上班。以后再约吧。”
危峨还想说点什么时,咖啡馆的大门打开,走出来一位中年男人,手中拎着一个饮品杯托。
窦雄早已脱下那一身司机制服,且悠哉乐哉的退休生活令他体重增加了约五公斤,故而贺美娜第一时间只是觉得面熟;等他走至近前,她才发现是颇有些渊源的长辈,不免有些错愕于这一巧合。
今天晚上她似乎跨入了时空回溯之门,遇到一位又一位故人。
与丛静的师徒缘分,与窦雄的司乘情分,统统都是她的过去。不能这边认领,那边抵赖。
贺美娜主动与窦雄打招呼:“窦伯伯。”
她清减了不少,又换了发型,但窦雄还是一眼认出她来了,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随即恢复如常,瞥了危从安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