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当家的叶老爷子今年四十八岁,和老妻黄氏生了三子一女。
  最小的女儿已经出嫁,而三子分别叫做‘叶守钱’‘叶守财’‘叶守富’。
  钱,财,富,三字充分寄托了叶老爷子想要发大财的梦想。
  他年少时候为了这个梦想而奔波,拜师学艺,苦练技艺,就为了像那些大匠人一样,一器万金,名扬四海。
  但很可惜的是,叶老爷子奋斗多年,也就是普通匠人的水平,平的宛如一潭死水,始终在勉强糊口的水平线上挣扎。
  叶青釉的老爹是叶家的老大,名为叶守钱,比自己那两个同胞出生的弟弟要大上两岁,今年刚刚三十冒尖。
  按道理来说,这种匠人之家,当家人都会将自己的全部手艺传给自己的大儿子,让自己的大儿子继承家业,小儿子出门打拼。
  但,叶家刚刚好与众不同一些。
  叶老爷子的老妻黄氏,在生大儿子的时候是头胎,没有生产经验,胎位又不正,生孩子的时候痛了足足三天,才将大儿子生下,所以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大儿子。
  等叶守钱稍微大了些,性子沉闷,嘴笨木讷,又不如两个弟弟一样会说话,脑子灵关,便又矮了一等。
  叶守钱每每想要学制瓷,每每被拒绝,被告知‘你那么笨,学不好的,别在这里碍事打扰弟弟学习’‘别做出来一堆废瓷传出去给叶家人丢人现眼’.......等等。
  但事情总有转机。
  那时候,官家有命令,各地的匠人之家,每家每户都要实施‘差雇’。
  所谓的差雇,就是带有强迫征调性质的取用,官家会按市场价向工匠支付工值。
  当然,大家也明白,这种市场价过官家一手,差役一手,底下人一手,所剩无几。
  匠人们讨厌这种时间和报酬明显不对等的活计,叶家自然也讨厌。
  一番决定之后,叶家人还是决定教教叶守钱学习青瓷,顺便将叶家所有的差雇活计都交给他。
  叶老夫妻二人偏心偏的惊天动地,巴不得将自己那两同胎而出的儿子捧在手心......
  可偏偏,只有叶老大最最争气。
  叶守钱在根本不受偏爱,每次父亲传授兄弟技法,都将他推出门去并不给他观看的情况下,仍然凭借自己的天赋,参悟到了青瓷制作的绝技‘跳刀’。
  所谓的‘跳刀’,指的是高速旋转的坯体上抖动着刀,用剐、刻、拉等技法,将千“线“万“点“划刻在坯体上,形成效果各异的纹饰。
  这在现代青瓷中的一种常用装饰技艺,几乎能算是必修课。
  可在古代,这门技艺非常特有,即使在业界,也很少有人了解。
  叶守钱能够做出花样新奇的青瓷,而且颇为受欢迎。
  叶家人快要乐疯了,索性将家中一切事物都推给了叶老大就等着吃香喝辣。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叶老大的手伤了。
  匠人的手是第二条命,叶老大的手伤了,把控不了力度跳刀,自然不可能做出从前那些精美的瓷器,也无法应付差雇。
  而叶青釉的噩梦,就是这么来的。
  一家子趴在叶守钱的背上吸血,而在无血可吸之后,又不放弃将他最后一些骨肉吃干抹净。
  叶家人默认之前所有的一切征瓷都是叶守钱负责,甚至连叶守钱都以为都是自己的活计。
  但这本就是荒唐的事情。
  因为差雇是按人头雇的,给出的份额也是一大家子,四五个匠人的份额。
  叶守钱手还好的时候,一件青瓷就能抵得上十件,二十件普通青瓷,但他如今手伤了,哪怕是日夜不休,也是补不上的。
  在这种情况下,叶家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叶青釉昏倒时在耳边吵吵的那道尖利声音,给叶青釉的老娘出了个馊主意——
  ‘将孩子八十两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拿着八十两银子,买别家匠人做的瓷器,交上去就能应付差役。’
  回想起此处,叶青釉只能缓缓在心里吐出一个6。
  在她看来,这是很离谱的事情。
  差雇年年有,而且看顶上那位官家的意思,最多的时候,一年能够征三次。
  这回要是卖闺女,下回怎么办?
  卖媳妇?
  卖自己?
  太离谱!
  可这是如今的叶青釉才有的想法,原先的小丫头不懂,白氏也不懂,她本来就是个走货郎家的女儿,没什么见识,胆子更是小。
  听叶青釉二婶洪氏三言两语这么一震。
  听了几句——
  ‘在官家落了手印,完不成交不上的话全家要被抓去服徭役,到时候叶守钱就得死在苦寒之地!’
  ‘有什么可犹豫的?!也就是青丫头有副好皮囊,换作别人,还不一定能卖上八十两呢!’
  ‘说是卖女儿,实则是去过好日子!谁不知道那柳家是龙泉数一数二的大户,在他们家当丫头,尤其是主子身边得脸的丫头,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风光呢!’
  ‘怎么不必待在你这里吃糠咽菜好?!’
  白氏不怕苦。
  最最不怕。
  洪氏劝了两句,便知道从哪里下手,一直在用那长指甲指着叶青釉的旧衣服和光秃秃,不带一点儿发饰的头发,大嗓门朝着白氏进攻。
  白氏被这最后一句话震的落了泪,终于明白自己给不了自己孩子的生活。
  她,点了头。
  第3章 不只是八十两的问题
  白氏,终于是点了头,决定将自己的孩子送去柳家当丫鬟。
  原身的叶青釉,也随了她爹的性格,从前不是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但她一贯不哭不闹,逆来顺受。
  而这一次,算是被白氏彻底伤透了心。
  ‘叶青釉’不想过什么好日子,只想待在父母身边。
  伤心之下,跑到自家窑室里,一头撞死在了窑砖上。
  叶青釉思及此处,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都算是什么个事儿啊!
  这叶老大两夫妻,未免也太不像话......
  等等,话说老爹呢?
  那个把一大家子活都揽到一个人身上干的傻老爹呢?
  这么大的事儿,都没出现?
  叶青釉捂着脑袋,开始在剧痛中回想起了叶守钱的踪影——
  他才是最早发现叶青釉死亡的人。
  因为他当时就在窑室之中,他在听说自家闺女会被卖之后,便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能够干完工,便也不会让闺女去当下人......
  他不眠不休,疯狂赶制青瓷。
  当时叶青釉喊完不想被卖,直接一头撞死在了父亲面前......
  叶守钱已经因为烧瓷熬了三天三夜,眼见这么大的事儿发生在自己面前,当即就吐了口血,浑浑噩噩的发起了疯,朝着那些烂心肝的人动起了手。
  叶青釉当时听到的外间响动,应当也是老爹闹出来的动静。
  这又是,何苦呢?
  一直到自家亲生闺女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欺负的狠了......
  叶青釉轻轻摇了摇头,本欲继续拾起记忆碎片,但她忘了现在头是最不能乱动的地方,顿时收获一阵剧痛:
  “嘶.......”
  头痛,各种意义上的头痛。
  伤口痛,想到这一家子的烂事儿,更痛。
  耳边传来吱嘎一声门响。
  叶青釉捧着自己的脑袋,便看到白氏从屋外小心翼翼的捧着个碗走进了屋。
  白氏见到叶青釉醒了,脸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几个快步就走到了叶青釉面前:
  “青儿,你醒了。”
  叶青釉虽然昏倒前喊了对方一声娘,但如今已经清醒,就一时有些难以开口。
  白氏的目光令人难以招架,叶青釉索性将目光放在了白氏手上那个海碗上。
  匠人之家,尤其是制瓷之家,永远不缺这样的物件。
  虽然是不会往外卖,砸自己招牌的淘汰物件,但在叶青釉的眼中,也是实打实值得研究的老物件。
  海碗边缘有一圈繁复,规则的纹饰,显然是跳刀而成。
  烧制时窑变没有控好,碗底釉色鸦青,并不透亮,想来是被淘汰的理由。
  是叶守钱做的。
  跳刀的纹饰没有错处,显然是全盛时期所做,但他控窑的能力显然有些不够火候。
  叶青釉有了决断,不免得多看了几眼,而面前的白氏不明白她的心思。
  见女儿并不理会自己,白氏的眼眶竟是又红了,她双手捧着碗,将调羹小心翼翼的喂到叶青釉的嘴边。:
  “青儿,你就吃点吧。阿娘化了红糖,还给你放了甜菜,你平时最喜欢这个,来尝尝吧。”
  “青儿,阿娘求求你.....阿娘,阿娘真的错了。”
  “你信阿娘一回,差雇的事儿,你不用操心,你阿爹说他去做工,去签卖身契,也断断不会让你再离开身边了。”
  “阿娘也是一样想的,以后就算是拆自己的骨头卖,也不会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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