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对,没错,是这个水盂。”
  许先生没有丝毫意外的点了点头。
  这个已经上了些年纪的男人揉了揉眉心,让身边一直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带着钱三离开桌子,退到一个不远,但也听不到声音的地方,方才朝向叶青釉低声道:
  “那就好,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女士,或许,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通常这种情况,说出这种话的人,压根就从没有想过有人会提出异议。
  叶青釉对此保持缄默,这位许先生果然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只是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将叶青釉震了个心肝颤:
  “一年多前,我经历了一场车祸,梦里,我成了一个名叫越缜的孩子。”
  【越缜。
  我的名字,叫越缜。
  缜者,致也。
  初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大概能明白,原身的亲生爹娘对自己到底有多用心。
  只可惜,我没能见到他们。
  听族中长辈们说,母亲随着父亲赴任滇南,突遇水患,两人在任上齐齐殒命,只留下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
  而我,就是那个孩子。
  按照常理来说,我应当会遇见狠毒残忍的叔婶,偏心眼的祖父母,觊觎遗产的族中长辈,或是争相攀比的兄弟姐妹......
  但是我一个都没有碰见。
  越家本家有三房,除却早死的爹娘,还分别有两个叔伯。
  三叔早死,未留下子嗣,家中便全仰仗二叔操劳与二婶的母族帮衬。
  而他们......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二弟与我只差五岁,可我五岁之时,他还在二婶的腹中。
  时人少见有怀着自己血肉,还下死力气关心其他人孩子的叔婶.......
  可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二叔那时尚且年岁不长,还未蓄须,每每领着我穿越回廊,直达族学,便会摸着我的头谆谆教诲,虽性情严厉,可尺子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比对待他自己的亲生孩子还要好上几分。
  他与二婶感情甚笃,若不是他送我上族学,我便时常,日日,月月,年年,能看到怀着孩子的二婶送我去族学,再给我一份准备许久的餐食,又说上许久的话。
  他们是好人。
  这没错。
  但他们也是无意中的恶人,极恶的恶人。
  前世,‘人工培育的继承人’‘冷血无情’‘百个继承人中杀出的胜利者’这些标签常常伴随我左右。
  我没有见过除了那个行将就木的继承人之外,任何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
  这本没什么,我可以忍受黑暗,只要不给我光明。
  如果不把我当亲生孩子对待,我也能活下去,为自己寻找到一条生路,但.......
  前提是,不能把我当亲生孩子对待。
  我对砝码,公平,与交易的熟练程度要比所有未知的东西加在一起都更加熟练。
  可一旦天平两端出现我不熟知的东西,一切就会如山崩一样倾倒。
  我......我救了出行时被流民劫持的二弟。
  但他们,怪我杀了那个本就该死的流民。
  我的选择没有错,也不会错。
  但,天平还是倾塌了。
  我失去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并且在一夜之间,多了个全新的名号。
  他们叫我——
  ‘那个八岁就杀人的孩子’】
  第327章 番外一同类(13)
  【这很显然是错误的源头。
  不过这个错误,比我想的要难修正的多。
  我怀疑过是不是我那时候下手太狠,让他们感到恐惧。
  不过他们的做法,却仍然有些出乎我的想象——
  他们一阵疑神疑鬼之后,选择了给我驱邪。
  是的,驱邪。
  真是一个古怪而又奇妙的想法。
  无论是年幼的孩子,还是耄耋白发的老人,只要有人做出不符合常人所想,所理解的事情,就会被视为异端。
  人们为异端与未知而恐惧。
  神魔精怪,魑魅魍魉......皆由人而来。
  可人只为外物而恐惧,却不为人而恐惧。
  我......
  我喝了很多符水。
  或许我不该喝的,而是应该在那日就此死去。
  但是......
  我总觉得更该死的是别人。
  比如,那些令我痛苦的人。
  那些,没有办法‘驱逐’我,但是却用鬼魅的办法对我的人。
  所以,我做了一件事情。
  在一场法会上,将一团黑气吐向了那个被流民劫持时就该死掉的那个孩子。
  他们不再说我‘被鬼魅附身’,开始执着于给那个孩子化符水,驱邪......
  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又一次。
  我知道的,我所想要的,我一定可以得到。
  别问我是否后悔,我可以非常直白的说,我甚至不会歉疚。
  毕竟,如果不是我,那个孩子甚至没有办法多活半年。
  毕竟,如果不是他们先种下的因,不会有我这样的果。
  自那天起,我又成了家中最骄傲的孩子。
  由此,我知道了更多从前长辈不会明说的东西——
  越家的辛秘。
  多么可笑呀,一个看似簪缨的清贵之家,或许落在其他百姓的眼中,已经是贵不可言的存在。
  可在世家门阀,天横贵胄眼中,我们只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马前卒’。
  多么熟悉的感觉。
  有些像是前世里,那些没有办法出头的百多个‘继承人’一样。
  他们用尽所有手段,浑身解数,甚至不是为了在老爷子面前表现一番,得到更多的遗产,只是为了不成为老爷子的移动血站与器官库。
  而老爷子拼了命的苟延残喘,其实也只是为了其他更有权势者的一句赌约。
  他们赌他何时会死,他必定就会在何时死去。
  或许,我安逸的太久了。
  忘了自己本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
  .......
  我得到了更多的东西,但好像也没有。
  世上的人都说,乱世多枭雄,出头极难。
  但鲜少有人知道,太平盛世年,出头更难。
  我去了北地,也得了有实权的官职。
  不过,也仅此而已。
  不够,比起我想要的东西,远远不够。
  更别提我还受了伤,伤的太重,令我又丢失了一些东西。
  我要更多的权势,才能补回我所丢失的东西。
  这才叫公平。
  巡游两浙或许是个机会。
  柳家应该能给我提供一些助力。
  ........
  普普通通的柳家,普普通通的龙泉。
  有小贪寡义之辈,却没有丧尽天良之徒。
  哪怕狠查这些人,也得不到什么。
  我得再想想,再想想。
  ........
  好吧,原来柳家就是这个‘助力’。
  我寻到了一位颇有天赋的制瓷女为我所用,有了一大笔越过家族公中调动的银钱,也寻到了曾参与过叛乱,写过檄文的一位老书生......
  天公助我。
  这一回,我仍能够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
  一切都很好,不过五弟的事着实有些让人头疼。
  他似乎爱上了龙泉那位名声迭起的制瓷女,不愿意离开龙泉。
  不过他虽然痴迷叶家小娘子,但叶家小娘子看着却像是个聪慧机敏......而又薄情的女娘。
  她是个贪财稳健的商贾,未必会愿意去柳家嫁给一个嗣子,让一切脱离控制。
  让她来劝,十有八九可行。
  .......
  五弟与叶小娘子居然有些情投意合?
  .......
  叶小娘子好像察觉出了些什么。
  不过听说大病在身,自顾不暇。
  玄妙观,符水,叶家夫妻到处求神拜佛,还寻了游方道士......
  她病好后,又来求我做了一些事情。
  有些熟悉的手段,莫名有些熟悉的叶小娘子。
  真是古怪,我生长之地距离龙泉足有千里,怎会觉得她熟悉呢?
  难道是手段吗?
  那熟悉的东西,是叶小娘子从卖瓷开始,一路为己的狠毒手段吗?
  我绝对在哪里见过这样的。
  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旧年里喝的那些符水还是伤到了我的脑子?
  还是参军受伤时丢失的记忆中,我曾来过龙泉,我曾见过叶小娘子?
  我不明白,不过......
  我能感觉到,我们应当是一样的人。
  虽有些难以置信我们这样狠毒为己的人,会真的爱上一个人,并且愿意做出改变。
  但,她好像真的做到了。
  她没了从前隐藏在贪财下的算计与尖刺,每每望向明礼时,眼底的水波都在动荡,明亮澄澈,卷起一圈圈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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