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不客气的说,她几乎一开始便能猜中十之五六。
  而真的等叶青釉在那些人走后,偷偷摸进那些龙窑里面,感受到窑火的温度之后,那概率便成了十之八九。
  瓷所离各个龙窑地址的远近,近期天气的好坏,空气的湿度,以及几人出发的时间,离开的时间,窑火熄灭的余温......
  这些东西,对于天生就会揣度他人心思的叶青釉而言,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选择哪个龙窑,其实一直不是什么选择题,而是一道只有答案的单项选择题。
  如此明朗,如此.....不堪一击。
  在确信自己的猜测能到九成多之后,叶青釉再一次开启了下一次的行动,她没有再纠结与用那些攒下的钱买书,而是用那些钱,买了尽可能多的盒饭,然后借了房东大娘女儿遗弃不要的自行车,歪歪扭扭的开始了自己的‘叫卖’之旅。
  这些盒饭当然不可能是卖给毕生只见一面的那些路人。
  叶青釉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李老先生。
  当然,或许还得算上李老先生那些看着就有些蠢头蠢脑的徒弟们。
  叶青釉几乎直奔龙窑所在的丘陵,但因记挂着不想太明显,仍先是在几个小馒头窑边数着数卖了几分盒饭,这才慢悠悠的重新骑向了叶老先生今日带徒弟们来的地方。
  她的年纪小,耳朵好,身体轻,骑着的车也轻快,快靠近龙窑的时候,便听到平日里脾气极好的李老先生今日像是动了肝火一样,像是个大喇叭似的,不停在重复着:
  “为什么烧不出来,为什么烧不出来?”
  没有其他言语,颠来倒去,就只有这么一句。
  可无限的重复,癫狂的话语,无一不在透露着说话之人的崩溃。
  龙窑面前站着五个人,除了李老先生,就是他的四个徒弟。
  四个徒弟年纪明明都不小,可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愣是没有一个人敢承接住李老爷子的怒火。
  最终,还是那个年纪最大的人被推到了最前面。
  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汉子看着很是局促,像是个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似的,牢牢护住身后的几个师弟们,赔笑道:
  “师父,您别生气。”
  “咱们再试一遍,您歇歇,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看就行。”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言语里面的呆板简直如同烈火浇油,令李老爷子的火气更上一层楼:
  “我坐?我还坐什么?我现在就想拿根绳子吊死在龙窑里!”
  “我该交的都已经教给你们了,我李传瑜敢对天发誓,我一点儿也没有藏私!”
  “为什么你们烧不出来?你们是不是没有用功?或者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偷懒了?”
  年纪最大的中年男人还想开口,不过却当场被喝住了言语。
  李老爷子的火气很大:
  “赵一!你知道你是够努力的,但如此努力,为什么还烧不出秘色瓷?你最该反省!你就莫要开口了!”
  后面几个人似乎有人在对视,李老爷子完全没有给他们取笑大师兄的机会,分别指着几人就开始骂:
  “老二,你别以为我人老了就不知道事儿,无论我每次教你什么,你永远就只学个六七成!”
  “六七成有什么好心满意足的!你觉得有你爹给你兜底,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有个退路?”
  “你也不怕砸了你自己的名声!”
  被李老爷子称作老二的男人顶着一个大寸头,寸头还染成了不伦不类的红,原先颇有一种吊儿郎当的派头,但被师父一骂,也收敛了神色,低下头不敢吭声。
  而李老爷子的言语显然还没有结束,手指一伸,指向了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往所有人后面挪的三徒弟:
  “还有你!老三!”
  “你这孙子你是真孙子啊!最油嘴滑舌拿腔拿调的就是你,你大师兄虽然到不了我要的高度,可八九成还是没问题,你二师兄虽然怠慢,却也起码会个六七成,你呢?你能学个三四成不?”
  那矮瘦的男人被骂也不敢吭声,只是默默又往后挪了挪,躲到了四师弟黄文德的后面,并且不动神色的把老四往前推了一把。
  黄四一时不察,被推了个踉跄,刚好撞到李老爷子的枪口,老三暗喜不已,本以为怒火要转移,没想到李老爷子的怒火,看向黄四时却偃旗息鼓了。
  李老爷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
  “老四.....算了,你个没脑子的,早晚被人当枪使,骂了也没用,你就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吧。”
  黄文德不算太懂,却也知道自己没有被骂,当即嘿嘿笑了两声,往后退了几步,不顾老三愤怒的眼神,又把偷偷排在他后面的老三重新推到了自己的前面。
  李老爷子揉着眉心,瞧着几个各有各自不成器的徒弟,又是长长的叹气。
  显然,这回他是真的累了。
  大徒弟到底还是大徒弟,有些懂师父的心思,斟酌片刻,给师父拎了把椅子放下,缓声宽慰道:
  “师父,说来您可能不信......”
  “但,咱们都不是不肯学的人,不然怎么可能来拜师学艺?”
  “说来有些可怜.......您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人和人之间,也是有天赋差别的。”
  “有些人天生自通,生而知之的东西,却是天赋愚钝的人,一辈子都迈步过去的台阶。”
  “您让我们烧秘色瓷,可若是秘色瓷真的那么好烧,又何至于成为稀世之品呢?”
  第339章 番外二清明(4)
  有古诗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
  这称赞的,正是龙泉窑的前身,越窑所创的秘色窑。
  两个窑之间,相互差不多就是父子,前后辈之间的关系。
  学前者未必一定要去了解后者,可要想在龙泉有所精进,有所钻研,就一定要去研习秘色窑的构成,并且融会贯通。
  这也是为什么李老爷子一遍遍的带着几个徒弟走访老窑址,一遍遍的烧制,也要徒弟们一定要烧出秘色窑的缘故。
  可如今看来......
  李老爷子的视线一一扫过几个徒弟,没有一个人敢同他对上视线。
  如今看来,应该是他人老了,不太理解现在的情况了。
  如今的人,竟也以为是天赋最重要了。
  可他那个年代,拼尽全力之前,谁能担保自己一定有天赋,一定没有天赋?
  没有天赋,就活该受这口气吗?
  天赋....天赋!
  最重要的明明就不是天赋,而是有一颗争强好胜,凌绝万物的心!
  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自觉低人一等,又怎么能烧出满意的瓷器呢?
  李老爷子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无法表述的难过。
  他已然有些暮暮垂老,看着面前这几个跟随自己不少年份的徒弟,仍是有些不死心:
  “算了,让你们直接上实操,可能还是太为难你们了。”
  “这样,今日不继续烧窑了,我来考考你们一些基础的东西吧。”
  “我问问你们.......北宋时期官窑出产的青瓷胎釉特征以及形制是什么样?”
  试问,天底下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
  人人可能都有自己的想法。
  但是学生最恐惧的事情,大致分为两种。
  一,梦中梦到自己在考试,醒来发现真的在考试。
  二,毫无防备的课堂临时抽检。
  这两者之间的恐怖,视人而变,每个人的感知不同,其实很难分出一个高低。
  而如今李老爷子的四个徒弟,正在面临第二种。
  确切到几乎半精准的朝代,指定的窑口,要在数以百计,万计的特征形制中,筛选确定最精准的答案。
  这对他们而言,这就是毕生的噩梦。
  几乎是问题出口的一瞬间,原本已经因为位置问题安定下来的老三与老四又开始抢起了最后一个位置。
  甚至老二也默默往后挪了一步,不动声色的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放在腰间的位置,一只手遮挡,一只手疯狂点击起来。
  赵一的反应最为平淡,可那张略有些平庸的脸上,却也显露出了一些坦然‘赴死’之感。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言语。
  整个场中,只有老二在疯狂点动手机按键的咔咔声音。
  李老爷子额角有一抹青筋正在隐隐跳动,但他到底是将青筋按了回去,伸手一指,道:
  “老二,我看你这么忙活,就你先来讲吧。”
  这种指派着实是吓人,突然被点到的红发男人一时间只剩下了连连摆手:
  “.....平常这种时候,不是都让老大先上吗?”
  李老爷子额角的青筋又冒了出来:
  “让你先你就先,哪里那么多废话,考校还需要排序吗?”
  这回,几个师兄弟终于是安分了。
  视死如归的老二勇敢的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身体的一半退至自家大师兄身后,借由遮挡,开始疯狂打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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