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于是,原先想要给徒弟们的信心,成了又一把的利剑,险些贯穿李老爷子的心口。
好在,险险仅有一分,叶青釉抓住了那一柄利剑的剑柄,将其抽离。
李老爷子浑身发僵,慢慢转头看向矮小消瘦的叶青釉,上上下下打量,好半晌,才抖着花白的胡须,开口道:
“小姑娘,你说什么?”
李老爷子发愣,几个徒弟也发愣,除了事不关己,一直往嘴里塞盒饭的老四,包括不知何时偷偷摸回来的老三,都聚精会神的盯着叶青釉。
叶青釉没有犹豫,将自己了解的东西一一说了,末了才道:
“许是爷爷没吃午饭,有点饿晕了,来,我给您两份盒饭,您给我一份盒饭钱就行。”
这话就有点故意的嫌疑了。
不过事到如今,李老爷子也不可能真的在意什么盒饭不盒饭的了。
几乎是瞬间,一只厚实有力的手就牢牢的抓住了叶青釉递盒饭的手腕,李老爷子像是呓语一般,不可置信的复又问道:
“等等,等等,小姑娘,我,我还有要问的.......”
“哦,有了!我问你,如果我是唐高宗时期的一位匠人,某个夏日,带着一批足足一千件的瓷器准备亲自从龙泉前往关中地区售卖,如果一件瓷器我能赚五十文钱,这一批瓷器,我能赚多少钱?”
这......难道不是一道特别简单的数学题吗?
本就因叶青釉言语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瓷所徒弟们一时有些面面相觑,老二心直口快:
“五十乘以一千,最后拿五万块钱呗,师父,实在不行你问我,别拉着人家小姑娘,等会儿把人吓坏了还得赔钱呢。”
李老爷子当然是不可能回话的,老三察言观色的能力一向不错,犹豫几息,开口道:
“一件瓷器能卖五十文,但是好瓷器越挑越少,到最后,肯定得降利润才能卖得出去。”
“第一天的瓷器赚五十文,第十天,就只能赚三十文,第二十天,没准就只能赚十文,买到最后五十件,没准还得亏本,买一件送一件.......更别提路上还得吃住。”
“如此,能赚个三万多,就已经是很好了。”
老二哼了一声,斜了老三一眼:
“可显着你了,还要咱们夸你能算计呗?”
老三被阴阳怪气也不敢闹,赔笑了两声,随即又开始和老四抢最后面的位置。
老四捧着盒饭吃的正香,这回也没和老三抢,一下便被推到了自家大师兄身边,他抬头看了一眼,咬着菜,含糊不清的问道:
“大师兄,我不回答我是真不会,你咋也不答。”
赵一没吭声,只是从口袋里掏了一包纸,递给了自家老四,显然又是秉持着不说不错的原则,又不准备开口。
面前是老者那一双充满期盼的眼神,叶青釉想了想,回答道:
“一文钱也赚不到,如果家中是欠帐借钱烧瓷出来售卖的,没准连家底都要亏个底儿掉。”
一文钱也赚不到。
如此简单的答案,却让李老爷子原本满脸紧绷的老脸有了些许松弛的迹象。
他缓缓松开了叶青釉的手,不顾周围茫然的眼神,哈哈大笑起来。
这声音极大,也极为畅快,震得龙窑窑顶烧窑的草木灰簌簌抖落,卷起一片尘埃,隐有乌云蔽月的架势。
周围的徒弟们哪怕是再傻,也知道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答案,恐怕是对的。
可.....
可为什么会赚不到钱呢?
问题里不是连一件瓷能赚多少都说出来了?总不能一件都卖不出去吧?
众脸茫然之下,叶青釉被那个大大咧咧的‘红毛老二’给按住了肩膀:
“小姑娘,你来说说,为什么赚不到钱?”
对方的气势不弱,可叶青釉后发制人,反倒是古怪的看了对方一眼,比对方还要莫名:
“唐代宗乃是中期之君,唐朝中期开始,季候变化加剧,各地都有大雨,为君者也对修缮水利设施并不上心,于是导致长江黄河两岸多发水灾,关中地区东临黄河,四周封闭,内部却开阔,难以泄洪,在整个北地受灾都是极为严重的。”
“这个爷爷在水患最多的夏季想要由龙泉去往关中售卖青瓷,别说是到了关中有可能遇见水患,半路都有可能出事。”
“更何况.......”
叶青釉用像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向场中除李老爷子外的每一个人:
“瓷器烧制对环境的需求很大,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天青色千日难出一’的俗语,气候不好时,烧一万的瓷器能出一千也能算是正常。”
“如此大的损耗,若家中没有厚实的家底,就只能去借钱烧瓷,可若是真的借钱烧瓷,又去的是没法极快来回的关中,哪怕是真的卖了几件没被水患卷走的青瓷,只怕回来后也还不上利息。”
“怎么可能能赚到钱呢?”
第341章 番外清明(6)
在场之人,除了李老爷子之外,全都满脸茫然。
但其实,说句实在话,叶青釉的茫然,不会比他们少。
因为这些东西,真的只是‘常识’。
虽然叶青釉在数月前还随着王春月在各地流浪,也没有真的接触过烧瓷,可实际上这些知识,并不难获取。
她为了接近李老爷子而待了几周的那个书店里,几乎有关于‘瓷’的所有书。
只要读上一遍,就能发现很多东西。
比如.......
比如李老爷子刚刚问的关于代宗时期的青瓷。
这些青瓷的留存数量其实也不算多。
如此,叶青釉就会想,为什么不多呢?
它们也如同北宋时期的青瓷一样,暂时没有考古到同期的大墓,没有寻找到技艺精湛的流传之作吗?
不,只要稍稍多翻几页书,就能发现,也会有差不多同期的青瓷,下方会标注xx墓出土,用以表作某种器型的典型。
如此,既然有墓,有典型,就不是暂时没有出土,没有发现的问题,而得找别的原因。
再多观察几张图片,叶青釉就能发现,同时期的器型大多厚重,胎釉也较厚,但被考古出土之后,却有书上写大多只出现在薄胎釉瓷上才会出现的旧裂。
薄胎釉瓷通常是因为追求小巧,施以薄釉后,难以承受开窑时内外温差而导致的,而厚胎釉瓷通常不会。
如此,一切就贴近了一个几乎呼之欲出的答案——
气候。
再多翻几本灾年史,就会发现那时候正值处于一个气候长期多变的时候,南北方的灾害非常多,南方的洪涝虽然不似北方来势汹汹,一次大害便许久无法泄洪,但奇在次数多。
龙泉地处南方山区,交通本就不便,加之洪涝多,无法开窑,哪怕开了窑,也因水汽湿度温度等问题无法准确的控制出窑的成品率。
青瓷,留存数,气候史......
这一切,其实完全是相辅相成的东西。
凡是有果,则必有造成如此的原因。
后来者反推,甚至会比前人的视野还要好很多,因为结局早已经注定。
这一些,在叶青釉的眼中,完全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如此,既然气候不好,灾变居多,李老爷子怎么能凑出那么多的瓷器,并且去关中卖瓷呢?
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叶青釉心中有些古怪,面上难免也露出来几分。
这时的她还太小,困于年纪,没能十成十的隐藏自己,不过很多年后再回想,当时那些师兄们的眼神与面貌已经全然隐藏在了模糊不清的阴影中——
有些事情,就像是一道天堑。
有些人费劲一生也无法跨越,而有些人,天生就出生在天堑的另一边。
叶青釉的话,令几个师兄弟的面色都有些不太好,唯独李老爷子笑着笑着,原本已经有些浑浊的眼中,却多出了些湿润的水汽。
李老爷子站起身,轻声问道: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这些事情.......是谁教你的?”
“你好眼熟,我.....我好像在剑川书店见过你,你当时够不到书,你还让我帮你.......”
这大约就是想打听家庭情况,还有师承情况的意思了。
叶青釉心中一动,旋即压住了心中的窃喜,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说道:
“妈妈不让我和陌生人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我已经说的够多了,你们一共是十二份盒饭,谁来给钱?”
至始至终不啃声的老四已经狂炫了四份盒饭,正准备打开第五份,闻言立马回神道:
“二师兄有钱,他爸可是......咳咳。”
被老二瞪了一眼的老四老实了,缩着脖子:
“我来付我来付.......小姑娘,你还有盒饭吗?多留一份,龙窑边还有一个人,咱们都吃了,那小子要是没吃,估计上头都让咱吃不了兜着走。”
叶青釉一愣,旋即才想起来,这个老四一开始说的就是‘六个人’,四个徒弟,一个师父,原本以为是数错了,现在看来,应该是还有一个人不在龙窑前挨训,所以刚刚的她也没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