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我出身扬州!”
叶青釉瞥了一眼镜中突兀激动起来的丫鬟,心里不由得啧了一声,言语更冷了几分:
“也只有扬州女子才不绞鬓角。”
汴京与扬州相隔甚远。
不同之处,说不多也不多,说多.....也确实挺多。
其中有一项细微的差别,便是绞脸。
汴京多贵人,扬州的瘦马则闻名于世。
妓子们得登船望远,便更喜留下两鬓鬓角,鬓角垂落,夜风一吹,便成了风流才子们钟爱的弱柳扶风之意。
汴京的妇人们,则多是将鬓角绞的干净体面,更衬身份。
本就是这么件简单的事儿。
但要是放在其他宅邸,胆敢给夫人梳这样的发,那可是不得了的错!
满脸惊喜的丫鬟顿时反应过来,白着脸开始告罪:
“夫人......”
叶青釉十分不耐废话:
“不必多言,你盘发的手艺还是精巧的,只别留碎发便是。”
那丫鬟微微颤着应了,一梳一梳的替叶青釉梳着头,眼见夫人确实没有生气,这才鼓足勇气,又开始偷眼悄悄的看镜中叶青釉那张清冷绝伦的脸。
一眼,两眼.......
叶青釉大清早不太愿意听哭喊,原也忍了一个错,只是不知这丫鬟为何又开始作妖,这回,却是有些不愿意忍了:
“你从前只给你阿姐梳过头?”
“其他人,你也这样偷看?”
丫鬟和镜中的叶青釉对了个视线,可不知是不是原先那个没被处置的错给了她勇气,她有些害羞的垂下头,继续理着发丝,轻声道:
“我只给阿姐和夫人梳过头,没有偷看过别人.......”
“我......我只是见了夫人,想起阿姐夸赞过夫人的美貌,所以今日想多看几眼.....若是往后姐姐们都回来了,也好时常记在心里。”
叶青釉胸腔中的不耐一滞,鬼使神差般问道:
“你阿姐是谁?”
丫鬟咬了咬唇,又偷看了一眼叶青釉,小心翼翼道:
“念娣,王念娣。”
“夫人还记得我阿姐吗?”
许是叶青釉莫名的神色太过明显,丫鬟有些不死心:
“我阿姐也很好看,是同夫人不一样的好看.......”
“我们俩本是龙泉人,被父母所卖,我被卖去了柳州一户人家当丫鬟,阿姐则是被卖去了扬州,我做了几年差事,才得了阿姐的修书,银钱还有一份转‘良籍’的公验,她说她在扬州呆了几年,又被卖到了汴京,不过这回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夫人,愿意给她赎身,给咱们俩姐妹都置办了良籍,让我一同去锦州碰面.......”
“只是可惜,我阿姐命薄,主顾家刚刚松口让我走,我都还没出柳州,就听说她从汴京乘船下江南的路上沉船而死......”
丫鬟的一字一句中,记忆伴随着腐朽肮脏的岁月席卷而来。
叶青釉突然有些想笑——
难怪。
难怪她觉得这丫鬟有心看她,还在她提到扬州之后如此惊喜。
原是给她盘了个故人盘的发,以为她念起了旧人呐。
可她这样从不回头的人,怎么会念起旧人呢?
最多,最多,只会回想起风声瑟瑟,挑灯画下,那张尽态极妍,美艳绝伦的脸。
叫什么来着?
春嫣?
红嫣?
红艳?
对了,红艳。
听着有些俗气的名字。
不过却是一个有名的风流纨绔一掷千金后才争得的取名机会。
意在指代美人红唇似血,美艳异常......
自然,也有些旖旎的滋味,不便多言。
那美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有些难以启齿,不过叶青釉那时丧心病狂,为了目的,总哄着她:
‘红艳凝香.....一点都不俗气的。’
美人总会脸红,她似乎总想用仅有的温柔小意缠住叶青釉,可却看上去.....却也实在没有接过女客的模样。
于是,勾住叶青釉袖口之后,总是只能笨拙的坐在暖帐中,无措而又略带希冀的看着她。
真奇怪。
真奇怪。
明明连名字都快要想不起来了,但叶青釉就是记得那美人当时的眼神。
无措,希冀,笨拙......
而她呢?
她又做了什么?
叶青釉在丫鬟有些疑惑的眼神中,按住了自己的鬓角——
她想起来了。
她想起来了。
她说......
【“红艳,我没有磨镜之好。”
“我来寻你多次,是想劝你给一位大人为妾。”
叶青釉伸出手,掌心笼罩女子的双眼:
“那位大人手眼通天,却不近女色。”
“我寻了很多人,他都瞧不上眼,若是你的话,说不定可以笼络他的心。”
手遮住了女子大半张脸,叶青釉看不清她的神情,更看不清她的眼。
不过,叶青釉却轻易地就看到了女子朱唇处勾起的笑。
那笑没有叶青釉预想中的艰难,只有一份‘果然如此’的释然。
女子在笑,声音轻轻,却恍如银铃微动:
“这事,能帮到恩人吗?”
叶青釉毫不迟疑:
“当然。”
“若是你能杀了他,我再也不必受蹉跎了。”】
第376章 番外三屠龙者龙(6)
忘了。
叶青釉有些忘了那个女人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神情。
不过,左右不是什么难猜的事情。
那女人的心,同她的脸一样出挑。
只不过脸是美艳绝伦......
心是愚笨单纯。
红艳一直缠着她,追问为何她会受到蹉跎。
而她不耐,只说:
‘那人是个无所不作的恶人,你只说要不要去做就好。’
那个蠢女人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忘了。
不过,是应了的。
毕竟,那时的叶青釉,除了一个压在头顶的越缜,已经差不多能够将想要的握在掌心里。
只要她愿意,总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权势落入她的掌心。
只要她愿意,总有前仆后继的人替她做事......
总有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环绕在她的身侧,甘愿为她献出命去。
是的。
数不清。
如此多,以至于多到绝对不该心软的地步。
可最后......
又为什么心软呢?
叶青釉的额角越来越疼,越来越疼。
好半晌,她才在丫鬟越来越惊恐的眼神中又挑挑拣拣想起来一件事——
【公验。
是那一份可以由奴籍转良籍的公验。
叶青釉原以为那个蠢女人是出身扬州,人尽可夫的瘦马。
可真到给甜头的时候,叶青釉才知道,那个女人,原来出身龙泉。
那女人黏在叶青釉的身侧,挽着她的手吐气如兰,说起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
她说,她当年被辗转多手,其实很早就被卖了。
刚开始被卖的时候还很小,只能打打杂,在龙泉江边画舫里烧水端茶,后来才被到处转卖,一路颠沛流离,来了汴京金水河上。
叶青釉难得听到龙泉的往事,难得多了几分耐心,而那蠢女人却说,她最怀念的也是龙泉。
那时候虽然还小,每日也苦,手脚上不是水泡就是冻疮,但那时候总能看些听些热闹,也不会有人咸湿的盯着她.......
许是瞧出叶青釉的不耐,那蠢女人又说——
既然她与她都曾在龙泉,不知有没有来画舫喝过茶?
那画舫前总是很热闹,时不时便有乞讨哭求的人,有北地带着闺女来龙泉的妇人沿街卖女......
那一句话说出的那一瞬。
仅仅就只是那一瞬。
叶青釉的心,突兀的被拨动了一下。
漫长的岁月里,那段并不怎么美好,却无法归去的岁月,到底还是缠住了叶青釉。
她甚至清楚的记得红艳所说的那天是哪一天。
那是她刚刚‘重活’的第一日。
她牵着阿爹的手,匆匆走在龙泉热闹的江边,第一次见到了时间的繁华,第一次见到了妇人卖女,第一次......堪堪晓得畜生不如的二叔三叔要卖她做妾的事情。
而她,如今也在逼另一个人做妾。
甚至,还是给越缜做妾。
越缜是什么样的人,她会不知道吗?
虽然同床异梦多年,但彼此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二人早早就互相摸透。
她会不知道这事儿若是不成,红艳性命难保吗?
她会不知道这事儿若是不成,红艳只怕家中能喘气的人都得被翻出来杀上一遍吗?
她会不知道这事儿若是不成........
越缜肯定会震怒吗?
她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只不过这些年的明争暗斗,她捏死了越缜绝对不舍得杀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