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伊瑟恩在做一个关于溺水的旧梦。
“救我,救我……我不想死!”
应该挣扎,大声呼救。但是不可以呼救,妈妈说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但是为什么不能发出声音?妈妈……妈妈长什么样子来着?他拼命地想要回忆起来,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止他这样做。
岸上的人是谁,为什么冷笑着看着他……
死不了的,人死的时候不是会如走马灯一般自动进入回忆么?想不起来的话,就说明还没到时候。呼吸,想办法呼吸,浮起来,想办法不要沉没。
可是他还在向下、向下……噩梦根本没有底。
露维亚跳进水潭,向下潜游,伸出双手,圈住伊瑟恩的腰,把他带出水面。
她开始认真观察这个可怜巴巴的人类。
苍白、纤细,像是用白瓷做的,一碰就碎。以龙的眼光,伊瑟恩谈不上美或丑,他和“脆弱”这个词绑定在一起,一切都没意义了。
可露维亚无端地看他挺顺眼,也许是因为他看上去比较亮。脸庞挂着水痕,如同花瓣上的闪闪的晨露,湿漉漉的头发在反光,几乎璀璨如金。
龙就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嘛。
她允许他枕在自己大腿面上。
公龙经常掳掠人类美女,不是为了吃,更不是为了可笑的爱情,而是他们不得不听命行事。
世世代代的龙都是神的仆从,母龙为神王拉车,巡行天际。公龙则为神王捕捉美丽纯洁的少女,令她们有机会成为荣耀的“神妻”。
露维亚的父亲怜悯人类,把真相告诉了年轻的人类女孩,却被赶来营救她,且不知前因后果的勇士大卫杀死。被他一剑刺穿了心脏。
这种悲剧的死法令露维亚的母亲困惑且痛苦,但龙的智慧让她很快意识到真正的仇家是谁。
她试图联合龙族,推翻神王。摆脱被奴役的宿命,得到真正的自由。可这个危险的提议没有得到同族的回应。
“迦娜,这行不通。你若生气,下界灭掉一个国家,都不会有谁说你什么,神王大人仁慈,祂定能理解你的丧偶之痛。”
“祂对我们已经够好了,是图尔有错在先。他办事不力,轻信人类,人类就是很狡猾,不懂感恩的生物啊!”
“是啊是啊,咱们没必要去冒险。除了你们这些不会打架的母龙,谁的角是完整的?没有武器,如何战斗?”
“迦娜,不要痴心妄想了。你的母亲一生都在为神王拉车,你的父亲至少帮神王选了十个候选神妻,要说有错,我们全都是同谋共犯,骨子里流着罪血。你现在说要反抗,岂不是很可笑么?”
否定的声音已令她心寒,背叛与告密则接踵而至。
神罚降临,露维亚亲眼看着母亲化为无边血雨,灰飞烟灭。
天空中传来母亲最后的遗言,声音轻得像一缕微风:“露维亚,把你的角养得再锋利一些。”
露维亚低头看了看伊瑟恩无辜的脸,有些理解父亲为什么会对人类于心不忍。这家伙无知无觉,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开,手臂自然下垂,一半没在水里。神态像个更小的孩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神明把我驱逐出神境,派一面镜子折磨我的灵魂,以为我会心碎、迷茫、悔罪。真好笑,我可是条真正的龙。”
同族指望不上,还可以靠自己。
谁说她不会打架,没有武器?
她捋了捋自己柔韧的、在人间养了三百年的头发,自信心疯长,“且等着瞧吧!”
第4章
伊瑟恩在露维亚的怀里醒来,当然,露维亚已经切换回了龙形态。他被龙女士圈在两条前爪中间。
鳞片很硬,隔着鳞片又感受不到她的体温,这样的怀抱实在不算温柔,却有种奇异的安全感。像小老鼠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岩洞,刚好够他容身。
龙女士吃饱喝足,在地面上打着盹,她的身形像一座小山。威风凛凛的龙盘踞在风景秀丽、如同镀了翡翠一样的海岛上,很是相宜。
他歪头回想,脑海中浮现出龙女士朝他伸来的手臂。
刚才他好像流了很多血。此刻衣裳却干干净净,身体也轻盈了很多。他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不过,肯定问不明白,龙女士也不一定有心情向他解释。
总之结果好就可以了。那果子并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
花环呢?
啊,原来两个花环都被龙女士套在了角上。有点像骑士在比武大会上的长枪,他们会把心上人送的丝带、手帕之类的礼物缠绕在上面。
当然,他没自恋到觉得龙女士喜欢他。他只是认为这是件好事,她收下了自己微不足道的礼物,意味着接纳。
露维亚觉出人类在绕着她走动,慵懒地掀开眼皮,用尾巴去戳他的腰窝。
伊瑟恩对她笑笑。
“既然没事了,那我们回家。”
这次,露维亚没有飞起。而是照顾伊瑟恩的习惯,把传送门开在了比地面略高一点的地方。这样他就能自己来溜自己。
这座岛比环绕大陆的风波之海还要远,在人类的认知中已经在世界尽头,根本不怕他跑。
露维亚先做示范,从传送门穿行过去。伊瑟恩有样学样,也跟着她,抬起腿往传送门里迈。他觉得自己像只跟在母鸭后边的小鸭子,这种联想使他嘴角上扬。
伊瑟恩从来没有在一天之内笑过这么多次,以至于脸颊的肌肉有些发酸。
他现在已经高兴得过了头。
因为得到了善意,以及生存保障,他就感动得忘乎所以,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
脑海里突然有个紧张的声音警告他:清醒点,伊瑟恩,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一直对你好。
万一,她是想把你养肥了吃掉呢?或者,她也许会让你死在夜晚,那可是龙,你完全不知道她喜欢怎样的交-媾方式。
你怎么可以这么得意忘形!
与其说伊瑟恩在怀疑龙女士,不如说他在习惯性地轻视自己,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好的对待。
如果一个本性温和的人在恐怖、高压的环境中长大,他便很难不形成这样的性格。
这样的想法令他消沉。
没有期待,就不会悲哀,他命令自己别再高兴了。仅仅是一瞬间,他仿佛被冻住了一样,开始启用麻木的程序来保护自己,好抗住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痛苦与伤害。
“嘀嗒——嘀嗒——”
龙窟内的巨鲸油脂不断滴落,犹如厄运的倒计时钟漏。他安静地坐着,连呼吸声都变得很轻,露维亚差点把他忘了。
“你怎么又开始愁眉苦脸?”露维亚见对方连打手语的动作也变得迟钝,不由懊恼,“刚救活你,别一副要死的样子!”
真死了,那她岂不是白忙一场。人类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又想到什么了?
可恶,到头来还是要学人类的语言。
她眼珠翻转,在记忆的汪洋大海中搜寻。她听过很多人类说话,赞美的话、求饶的话、祈祷的话。话语材料丰富,词语拼拼凑凑就足够了。
约一刻钟后,她完成了学习,露维亚走近他。
伊瑟恩起初还是木木的,直到他看到龙女士以人类的样貌赤身站在他面前。他猛然后退,然后扭头看向别处,脸红得快要燃烧起来。
要开始了么。
他不太会……
他偶尔会做梦,弄脏过床单,隐隐约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并不清楚。
按照希尔弗的习俗,婚前本应有老师来教他,或者至少给他看看画册,但是因为他要被送给龙,所谓的婚礼只是阿利斯塔为了羞辱他才使用的说法,伊瑟恩当然什么也没学到。
“第十一个。”
露维亚准确地使用了人类的序数词,然后是三百年来的语言大杂烩,古今混用,半文半白,除了大陆通用语,还会蹦出一两个俚语、方言词。
“见你愁容,吾亦生忧。为何脸红?生病很麻烦,倒霉的红薯。你回答我,不然我很难棒你解决。”
伊瑟恩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听懂大半。
他紧闭双眼,开始比划。
他指她的方向,摆了摆手,然后抓起自己的衣服。又指自己的眼睛,用力摇头。
短暂的时间里,露维亚又把人类的语言梳理了一遍,说得更好了:“哦,我猜你说的是:你没穿衣服,我不能看。对么?”
伊瑟恩点头。
露维亚恶劣地笑笑,嘴唇一翘:“好,现在可以了,睁开双目。”
伊瑟恩听话照做,惊悚地发现自己被骗了。她根本没穿上衣服,而是把如瀑的长发拨到了身前,确实挡住了躯干,但还是……
“不许闭眼!”露维亚怒喝,“直视我,第十一个。”
他不敢违抗,一边心间颤抖,一边鼓起勇气抬头看她。
恍惚间,伊瑟恩看到了古代传说中女战士的雕像,像大理石,又像玉,质地坚硬,线条却柔和流畅,美丽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