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关尧脚步一刹,掉头就往禁闭室走。
孟长青追在他身后,急火火地解释道:“师父你别担心,舒文姐说没啥大事,小田哥都放出来了,他应该也……”
“为啥李小田先放出来了?”关尧凛声问道。
孟长青愣了愣,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他只好说:“小田哥……可能问题不大。”
关尧沉着脸,快步走到了禁闭室前。他一声不吭地拽过钥匙打开锁,刚一踏进屋,就开口问道:“你这人到底是咋回事?”
郁春明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他环抱着双臂,塌着肩,无精打采地盯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公安民警基本行为规范》。当听到关尧的声音时,这人才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
“你这一天不惹事就闹挺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关尧训斥道。
郁春明张了张嘴,半晌没答话,许久过后,才轻轻地回了一句:“抱歉。”
“抱歉……”关尧被他气笑了,“你除了抱歉还会说啥?”
他大步走上前,把还装在自己怀里的检讨书往郁春明面前一扔:“你自己端端正正地给我再写一遍。”
郁春明没答话,始终低着头,也不清楚他到底听没听明白。
关尧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登时恼怒起来,他叫道:“你是聋了吗?”
郁春明缓缓抬起头,伸手拿过了那几张检讨书,然后,再次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的话:“抱歉。”
此时,关尧方才发现,郁春明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这人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如今简直是惨白至极,下嘴唇倒是鲜红——不知是被咬破了,还是干裂了渗出的血。
“你,你哪儿不舒服吗?”他吓了一跳。
郁春明摇摇头,看似还算正常,但声音已有些发虚,他说道:“有点胃疼,可能是冻得了,没事。”
“你吃没吃饭?”关尧的语气瞬间缓和了下来,他回头瞪了一眼杵在门边的孟长青,“晚上饭送了吗?”
孟长青急忙点头:“我送了,可是,可是郁警官说他不饿,我下午送来的苞米碴子粥他也没喝。”
关尧存了口气,弯腰去扶郁春明:“走走走,上个暖和的地儿坐着。”
可不扶还好,一扶关尧才察觉,这人的身上竟然滚烫。
“郁春明?”关尧心底一惊,伸手摸向他的额头,果不其然,也是一片滚烫。
“去,你去开车。”关尧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了,他指使孟长青道,“赶紧,别站在这儿下神了!”
然而,明显烧迷糊了的郁春明还在坚称自己没事:“我就是有点冷……张所还没叫我上去呢……”
“上个屁!”关尧拽过这人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准备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前天在医院,你妈跟我说你身上旧伤多,烧得高了会出问题!”
“我哪个妈?”郁春明一脸迷茫。
他已经有些站不起来了,整个身子发沉地陷在椅子里,关尧费了半天劲,才把这虽然瘦削但个子和自己相差无几的人扛到背上。
出门时,两人谁也没注意到,郁春明那摆在桌上的手机忽地震动了起来。
这夜小雪,门外路滑,好在是孟长青办事靠谱,等关尧背着郁春明出来,他已经发动好了车子等在门口了。
关尧把郁春明塞上车,又脱下外套搭在他身上:“咋又突然烧起来了呢?”
孟长青坐在前面,小声回答:“今天中午,郁警官和小田哥出警,为了捞掉到水里的群众,郁警官自己也摔进去了。他回来的时候,身上衣服都冻硬了。”
“掉水里了?啥水里?”关尧一时脑筋不转。
“就是那边杨桥底下的宁聂里齐河,这天儿掉水了,可不得冻出毛病吗?”孟长青说道,“我之前问郁警官是不是不舒服,他没说啊……”
关尧的心往下一沉,侧身去再去摸郁春明的额头。眼下,这人已经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侧歪去。
“春明?”关尧忍不住叫道。
但来势汹汹的高烧让郁春明根本没有精力回答任何话,在听到这声呼唤后,他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皮,然后用气声吐出了几个关尧压根听不清的字。
十分钟后,扎木儿市医到了。
上赶着下车帮忙的孟长青还没来得及伸手,就见自己师父双臂一发力,把已烧晕过去的郁春明从后座中抱了出来。
“去挂号。”关尧命令道。
孟长青跑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一路气喘吁吁地挂号、缴费,然后跟关尧一起扶着站都站不稳的人抽血化验。
等忙完一众事宜,郁春明终于能安安生生地躺在床上输液时,已经是半夜两点了。
“师父,”在安顿好屋里的人后,孟长青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轻声细气地问向正在聚精会神看化验单的关尧,“刚你跟人家医生说,郁警官身体里有没取出来的爆炸碎片是啥意思啊?”
关尧摸了摸鼻子,欲言又止。
孟长青止不住好奇:“郁警官从前,受过很严重的伤吗?”
关尧含糊地应道:“是,他受过伤。”
“因为啥啊?”孟长青追问。
“因为啥跟你有关吗?当包打听呢?”关尧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回家去吧,明天给你放半天假。”
孟长青立刻被放假吸引去了注意力,不再探究郁春明的秘密了。临走前,他好心说道:“师父,我明早再来。”
看着这小孩走了,关尧方才长出一口气。他往后一靠,仰着脸望着头顶的白炽灯有些发怔。
郁春明是因为什么受的伤?
汪梦那日曾一五一十地告诉过他。
“是爆炸。”就站在这条走廊上,那个看起来严肃又冷厉的女教授说道,“去年六月份,在松兰,他因为一场爆炸受了重伤,当时一枚爆速飞行的碎片擦过后颈,伤到了左耳耳蜗,他差一点就失去了一侧听力。而且,直到现在,依旧有几枚爆炸碎片留在身体里没有取出。这些伤对神经的影响很大,他其实已经不适合再留在警队了。”
当时的话回响在关尧的脑海里,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之前大放厥词的李小田,那人说:“郁春明在查案过程中,明知现场有爆炸的风险,却非但不领人离开,还执意要留在那里取证,最后直接导致人员牺牲。”
明知现场有爆炸的风险……
非但不领人离开,还执意要留在那里取证……
最后直接导致人员牺牲。
这些话像一把锤子,咚咚地敲在关尧的心弦上。
他没有去问汪梦李小田所说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因为他莫名相信,郁春明一定会在某一日亲口将真相告诉自己。
咣当!屋内一声轻响打断了关尧的思绪,他一惊,急忙起身推门进病房。
郁春明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但又因高烧烧得虚软,以致整个人伏在床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关尧不得不张开双臂把人弄到床上,幸好如今都扎留置针,他再怎么扑腾也不会跑血。
但谁知郁春明不乐意起来,他试图推开关尧:“你别动我。”
关尧无奈:“我不动你,然后让你坐在地上吗?”
郁春明的目光仍是散的,但因温度降下了一些,所以意识回笼不少,他叹气道:“我要上厕所。”
关尧大大方方地弯下腰,就要去抓郁春明的肩膀和腿窝,准备像之前一样把人打横抱起来:“没事,我帮你。”
结果清醒中的郁春明一躲,警惕地看着他:“你帮我干啥?”
关尧面色如常:“我帮你上厕所啊。”
郁春明挥开了他的手:“我不用你帮忙。”
“你不用我帮忙,你自己去。”关尧气结,“我说郁警官啊,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啥模样,你自己去,万一再摔茅坑里起不来了,那咋办?”
郁春明仍旧僵持着不肯让他碰。
关尧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好声劝道:“咱俩都是大老爷们,你怕啥呢?咱还天天搁警队的大澡堂子里洗澡呢,下回我给你搓搓背,你就不害臊了。”
“我不害臊,”郁春明一动不动地盯着关尧那张因连续两日没睡好而有些憔悴的脸,他一句一顿道,“我喜欢男人,你知道吗?”
关尧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我喜欢男人,你知道吗?”郁春明重复了一遍。
关尧一脸空白。
毕竟,郁春明的语气过于稀松平常,他就好像是在说“我不吃芹菜”一样,给关尧讲了一件小小不言的琐事。
只不过,这回他说的是:“我喜欢男人。”
于是,在将此话颠三倒四地想了五遍,终于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后,关尧像是拿了块滚烫的山芋般,缩回了双手。
他直愣愣地站着,有些无措,又有些茫然恍惚。
而郁春明则趁着这个时候扶着床头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捂了捂仍在隐隐作痛的胃,然后冲关尧摆了摆手:“让让,别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