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黛玉扶起她道:“咱们是故友,无须多礼!”
白锦儿抹却不存在的眼泪,娇滴滴道:“圣女竟还记得奴家,如此情义,当真让人感动!”
她这般作态,与当年的心碎惶恐更无一分相似。
黛玉引着她,有意从照妖镜下绕过,镜中纤毫毕现,确是那只金鼻白毛老鼠。
却不知这三百多年发生了何事,让一个水做的娇怯怯女子,变成这般妖妖娆娆模样?
两人进了正堂,分宾主坐下。
白锦儿唧咕一笑,半掩口道:“圣女与真君已成眷属,怎么还是这般冷清模样?难道是那显圣真君不懂得疼人吗?”
这话,让人如何接?
黛玉只得冷了脸,假作没有听见。
白锦儿却又熟练自若地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啐道:“瞧我这张嘴,圣女定是被真君捧在手心里的珍宝,自然保得本性不变。”
雪灵儿端茶进来,好奇地看了白锦儿一眼,才放下茶,轻轻退了出去。
黛玉便让白锦儿喝茶。
茶是碎银子普洱,当年在灵山千窟洞时,白锦儿亲手烹煎过的那种,却因主人慌乱失手打在地上。
茶香不过瞬间,但黛玉记住了。
白锦儿浅抿一口,熟悉茶味入口,她终于有些无措起来,仿佛方才那强撑着的架势,被这一口热茶给冲散了。
她又依稀有了故人的模样。
捧着茶盏,白锦儿叹道:“我知道你是念旧的好人,与我们相交也是出于真心,可我在红尘中打滚了三百年,一时竟不知如何与你这样真诚的人相处了。”
黛玉道:“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白锦儿的一双艳丽杏眸,红得晶莹起来。
她的故事很长,她讲得也很慢,三百年过去,再说起时,那段故事依然清晰得像是昨天。
那时候,金蝉子刚被打入轮回,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道金蝉子还能否回来,每天只能呆在千窟洞里,漫无目的、抓心挠肝地等待。
红衫姐姐看她可怜,常来劝慰,终于有一日说漏了嘴,金蝉子是做取经人去了。
取经?
白锦儿不知道何为取经,她在灵山时常听佛祖派人下山诵经、讲经,有换得三斗三升米粒黄金的,也有换得满园黄金地砖的。
既然金蝉子是投胎去取经,想来他必是托生到附近富贵人家去了。
白锦儿化出原身,偷溜下山数百次,找遍了天竺国的富贵人家,却并没有与金蝉子气质相合的。
一次,她从山下回来,无意间听两位菩萨谈论取经计划,说道有个文稿藏在佛祖的禅房,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
白锦儿起意去偷。
她从未到过佛祖禅房,那地方有护卫金刚层层把守,又有护教伽蓝时时巡视,是灵山第一威严庄穆之地,绝不是她一个小小老鼠精敢于冒犯的。
但她已经被无望的等待磨掉了恐惧,只心急如焚地想知道他的消息。
白锦儿日日去禅房附近哨探,却次次无功而返。
终于有一日,燃灯古佛出山讲经,西天诸佛皆去听讲,如来带走大部分的护法,做了铺天盖地的大排场。
白锦儿瞅准机会,缩小身体,溜入禅房中,她刚翻过半边书架,就听得有人走了进来,便忙化回原体,藏身于烛案之下。
来的是摩能、闳巢两尊者,他们奉旨前来取经书。
不知何故,他们拿了两卷经书,却不忙走,站在书架后说起闲话来。
白锦儿担心被人抓住,本欲寻机逃走,刚钻出一半,忽听他们说到取经人,便急缩回了小爪子。
那摩能、闳巢大发感叹,说取经是个大功德,金蝉子这一遭回来必是要封佛了。
白锦儿心头大震,金蝉子若成了佛,她以后便是多看他一眼,也是僭越的了。
她缩在香案之下,痛得几乎站不住脚,却有几分理智在旁呼啸,她与金蝉子本就无望,他成了佛就更能施展抱负,她该当为他欢喜才对。
情感与理智极致拉扯,白锦儿那小小的鼠身颤栗不止,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摩能、闳巢仍在议论金蝉子,话语间夹杂了各种讽刺讥馋之语。
白锦儿握紧了小小的爪子,想要冲出去,划破他们的嘴脸,终还是用尽力气钉在原地。
那两人说够了金蝉子的坏话,转而开始说起取经计划,又道取经路上的妖物难以凑够,观音菩萨正在到处借神仙的坐骑,凑犯错的妖怪呢!
白锦儿耳中嗡嗡作响,心头起了一个念头,灵山下了这么大的本钱,金蝉子成佛之路是必然要行的了。
她与他已注定无缘,若能再与他相聚一场,便是被当作妖怪打死了,她也心甘情愿!
犯错的妖怪,该如何做个犯错的妖怪呢?
白锦儿抬头,忽看到案上香花宝烛,她再顾不得细想,纵身跳上去,咬了一口就跑。
那闳巢、摩能平日专以检举、揭发他人为能事,今日竟在佛祖禅房当场捉到了偷盗者,岂有不为这功德心动的,立时喊打喊杀地来捉拿这小白鼠。
白锦儿一心要被抓住,没跑出多远,便想绕个圈撞回他们手里。幸而她心情激荡之下,脚下软了一下,便在山石后略喘了口气。
正是这脚下一软,教她听到那两个畜牲的盘算,才侥幸留得残命。
白锦儿将茶盏捧至唇边,啜饮一口,继续道:“那摩能道,这妖精是那金蝉子的心爱之物,咱们抓住她,就剥了皮作成围脖,待他成佛归来,就送去与金蝉子贺喜,恶心他一把!”
“心爱之物”四字,被她说得千转百回。
当天一切都发生得急而混乱,唯有“心爱之物”这四个字却是清晰明白,在之后的三百年内被她反复咀嚼回味。
说话的人虽恶心,这四个字却着实让她心动。
她还是只未开灵识的小老鼠时,就陪伴在金蝉子身边,一夕未曾分离,便如他腕上那串念珠一般亲密。
但她从未敢想过,她曾是他的“心爱之物”。
这四个字忽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要活下去,再见见他,不计代价地见见他!
她拼了命地逃跑,满山的护法金刚、菩萨伽蓝皆来捉拿她,她也还是逃掉了。
众菩萨、金刚慌忙去报于佛祖。
白锦儿捧着茶盏,含泪笑道:“红衫姐姐当时正在佛堂听经,她听说是我被缉拿,一时心慌之下,竟用毒勾扎了佛祖手指。”
“佛祖一时疼痛难禁,也顾不得细细盘问,忙喝令金刚去捉拿红衫姐姐。”
她眼圈儿红红,两行清泪滚落入尘:“我那黄风表兄,眼见得我被围在佛堂内角,便窜过去,跳起来吃那琉璃盏的清油,又替我引开了一大半围捕的金刚。”
“我与黄风表哥、红衫姐姐都成了通缉要犯,一时间,灵山上闹了个人仰马翻,混乱无序。”
“佛祖见人手仓促,便调了李天王和哪吒三太子来,将我捉住。”
白锦儿站起身,盈盈拜倒,谢道:“三太子是显圣真君好友,听说我认得圣女,他立时向佛祖说情,饶了我性命,只赦令将我流放下界。”
黛玉扶她起来,笑道:“三太子侠义心肠,即便你不说出我来,他也必会救你!”
“是呢!”白锦儿也笑了,“三哥确是好人,他还愿意认我为义妹,下界为妖后,也时时照拂我。”
她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连累了红衫姐姐与黄风大哥,也被打下界为妖了。”
说至此,她又跪下拜道:“我这次来,就是向圣女求情,希望你能看在过往情分上,救我那表兄一救!”
黛玉早有准备,立时扶住她双臂,道:“你兄妹皆是有情有义,我若帮得上忙,自然会尽力相帮。”
“不过,以我推算,你那黄风表兄应当无性命之忧才是!”
黄风怪在原书的结局,是被灵吉菩萨带回了灵山,确实没有伤及性命。
白锦儿却道:“当年在灵山一场大闹,那里已没了我们的容足之地,即便活着被带回灵山,也不过是受那些小人磋磨罢了。”
黛玉手指轻敲桌面,这黄风怪原不在她的救护名单之内,小师兄他们已过了高老庄,这时候布局筹谋,却也有些晚了。
看她有为难之意,白锦儿落寞一笑,起身叹道:“圣女今日愿听我说这么一大番话,我已足感盛情。若救人之事为难,圣女也切莫烦扰,便只当我没来过吧!”
黛玉心道:时间紧急,智取是不太可能了,唯有以武压人。
思及此,她心下已有了盘算,便笑道:“你既然已来向我说过,又怎么能当没说过呢?”
她站起身,淡然笑道:“金蝉子是我夫妇挚友,你是他的故人,理当替他照拂。你表兄之事,我会设法,且放心罢!”
“故人”二字,又引得白锦儿落下泪来。
金蝉子转了十世,早已不知她是故人,如今黛玉愿称她一声“金蝉子的故人”,比那“心爱之物”四字还沉甸甸地有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