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张知县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忍不住捶打自己的胸口,“大水淹了龙王庙,我这就去找郑府尹。”
半个时辰后。
郑府尹气喘吁吁地停在刑部褚郎中面前,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褚郎中一锤定音:“咱们这就,一起去一趟安王府吧。”
又小半个时辰后。
安王府的西花厅里,张知县和郑府尹看着褚郎中和安王寒暄,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心里催促:快点吧,褚郎中。刑部一向人狠话不多,从前也没见你有这么多客套话。
“安王爷,下官和郑、张两位大人前来,是为了云华堂布料被抢一事。”
受不了另外两位下官的热切眼神,褚郎中捏一把拳头,觑着朱楹的脸色开了口。
“怎么,三位大人联袂前来,是来给我们送布料的?”
朱楹的声音好似有些“惊喜”,说话间,他还朝褚郎中的手上看了看。
“没有没有。”
褚郎中连忙将手藏起来。
“不是来送布料,难道是来……”
是来……你倒是说啊!
褚郎中在背后悄悄搓手,劝人私了的话头,可千万不要由他提出来啊。
咦,没动静?
褚郎中百爪挠心,连忙看两位同僚。哪知道,同僚都好像犯了什么大错,早已默契地低下了头。
没办法,他只得发挥带头作用,道:“下官是来解除误会的。”
“误会?你是说,云华堂的布料被抢,是误会?”
“下官不敢断言。”
褚郎中又搓手,定了定心神,努力回忆官场上的老油条是怎么说话的。和稀泥,对,和稀泥。
“众所周知,代王和王爷,是亲亲的兄弟,代王妃和安王妃,更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俗话说,家和万事兴,王爷,下官毕竟不姓朱,实在不好掺和进别人的家事。”
“褚郎中。”
朱楹好像笑了,可他的眼里,并无笑意。
凉凉地看了褚郎中一眼,他道:“本王还以为,你要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没有没有。
褚郎中忙拱手,这个一家人吧……有的人他们的确是一家人,可看着,却一点也不像一家人。好比眼前这位,和我行我素的那位。
“所以下官其实真的很为难。”
他表示自己也很难做。
朱楹抬眸,“所以你就来为难本王?”
“下官不敢,这都是没有的事!”
褚郎中矢口否认,急忙看了身边两个鹌鹑蛋一眼。鹌鹑蛋们一个激灵,连忙帮他作证:“王爷,褚郎中不是这种人,他哪敢为难你。”
“你们打算怎么办?”
“我们……”
三位大人暗自叫苦,悄悄看了一眼面沉如水分毫不让的朱楹,心中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主意:要不,还是找安王妃说情吧?
女人家比男人家好说话,念着姐妹之情,安王妃说不得就算了。
“王爷,你的意思,下官已经明白了。容下官多嘴问一句,不知此事,王妃作何打算?”
郑府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其实他不想说话的,可褚郎中不说话,张知县没资格说话,只能由他这个夹在中间的可怜人主动发问了。
本以为,朱楹会让他滚出去,哪知道,对方却朝着他们身侧的屏风示意,“王妃便在后头,你们有话,不妨直说。”
“什么?王妃在后头?!”
郑府尹感觉,吓死个人。
“三位大人。”
屏风后头,徐妙容轻轻开了口。褚郎中几个,再次面面相觑。
机会来了。
他们心中同时一喜。
褚郎中正要开口。
“是我叫人去县衙告状的。”
一句轻飘飘的话从屏风那头传过来。
褚郎中石化了。
“所以……”
“所以按规矩办事,几位大人何时帮我追回那五十匹料子?”
扑通。
褚郎中没声了。
心跳得太快,他得缓缓。
“三位大人迟迟不语,难不成是觉得,那五十匹料子不值得追回?”
“不是,只是……这代王吧,他和其他王爷不一样,他他他……他暴戾的很。”
死死掐了自己一把,褚郎中决定,豁出去了。宁愿在安王两口子面前说代王的坏话,也不想和代王打一丁点交道。
“褚郎中是个实诚人。”
屏风后头,徐妙容真情实感地“赞”了一句。虽然隔着屏风,她不太能看得清三位和事佬的表情,可话已经说到这份,对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一清二楚。
铁板不好踢,软柿子好捏。现在的安王府,在褚郎中几个眼里,就是那好捏的软柿子。
“所以褚郎中是想劝我,算了?”
她问了一句。
外头褚郎中眉头一拧,讪笑了一声,“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呵呵。
徐妙容想甩他一个冻柿子,然后再出去告诉他,别生气,以和为贵。
“褚郎中宁愿劝我这个苦主息事宁人,也不想站出来主持公义,是因为,在褚郎中心中,息事宁人,比主持公义更重要,还是,主持公义比息事宁人,要难得多?”
“其实……”
“我有一句话,要问褚郎中和郑、张两位大人。”
诶?
褚郎中忙支起耳朵,“下官洗耳恭听。”
张知县和郑府尹也道:“下官洗耳恭听。”
“几位大人入仕,是为了什么?”
徐妙容问了。
三位大人陷入沉思,正准备站在道德制高点说些伟光正的话,却不妨,徐妙容不给他们机会。
隔着屏风,徐妙容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先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娓娓道来:“我朝以《大明律》治天下,律令既出,四海俱从。《大明律》,是我大明百姓应守的律令,是为维护我大明的长治久安。”
“都说法律的制订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凶恶悖谬,所以法律本身必须最为纯洁无垢。[1]我本以为,《大明律》至高无上。在几位大人眼中,《大明律》崇高而不可亵渎,却原来,是我想错了。”
“我大明百姓,皆想要朗朗乾坤,盛世太平。盛世太平,离不得律令。难道在几位大人眼里,《大明律》只是空泛的一纸条文,那上面成百上千的律令,不过只是一堆没有用的文字符号?难道,在几位大人眼里,这世间的正义施行,只能靠弱势的一方放弃对公平和正义的追求?难道,在几位大人眼里,维护代王的尊严,比维护《大明律》的尊严更重要?”
三位大人:……
他们想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就上升到律令的尊严的高度了?如果他们现在反驳,是不是就代表,他们践踏了《大明律》的尊严?
安王妃,不愧是上过两次史书的人物,他们说不过,也不想背上践踏《大明律》尊严的罪名。
所以,最终他们沉默着走出了安王府。
“王爷,你说,他们第几天才会拿回那五十匹布?”
从屏风后面闪身而出,徐妙容问了一句。刚才她先褚郎中几个一步,站在道德制高点,把事情拔高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毕,她浑身都热。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站出来,把卢梭、孟德斯鸠、康德等等大咖的理论砸在褚郎中几个的头上。
“他们拿不回来。”
朱楹却笃定地回了一句。
话音落,又看了她一眼。他在想,刚才那番话,掷地有声,其实比那段贺词更该写进史书里。
他走神了。
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徐妙容撇了撇嘴,没说什么。
虽说前头她对他“鼎力相助”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可留心观察,却一点端倪也没发现。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但,宁愿多一份心眼子,也不能缺心眼。
她不是傻白甜,这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她不着急。
眼下,她没功夫猜朱楹的心。朱桂这个烂人还没解决呢,她比较关心,以及好奇,褚郎中几个,会以什么形式被朱桂打出来?
说起来,其实她对褚郎中三人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是因为不相信这三人的能耐,而是因为,朱桂的无耻,是跌破下限的无耻。
闭门思过的第一天,她就托朱楹出人去大同打探了。大同回信,说朱桂日常所为,简直令人发指。
大同天高皇帝远,朱桂出不了城,又闲着没事干,就藏着大铁锤出门在城里闲逛。他看谁不爽,就一锤打死对方。徐姨娘与他“志同道合”,两个人经常干出些鸡鸣狗盗之事。似抢了布料就走,这事在大同,不稀奇。
张知县怕惹到这么个铁板,不想多事。郑府尹同样不多惹事,找到了褚郎中。这褚郎中出马,她打赌,搞不定。
到最后,这事定然会捅到朱棣面前去。而她要的,就是让朱棣知道,并承认,她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