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出书版) 第10节
第一章 云的彼岸(10)
刚才还在埋怨儿媳妇,怎么话题突然就转到那个案子上来了?阿玉是顺着哪一句话提起的呢?半分钟前的谈话,红津也完全想不起来了,她发觉自己正魂不守舍。
“这男人也真是老不正经,都跟咱们差不多年纪了,还在外面搞花头。不是我咒他,他有这下场,活该。”阿玉一边做着手工一边嘴上不停,“苦的是他家里人,不过好在儿子是养大了,电视上看起来,已经参加工作了。”
大勇走的时候,阿松还在念初中。这句话微微刺痛了红津,阿玉也意识到了,从塑料袋里抓出把一桂圆让红津吃。
桌上堆满了形状各异的椭圆形布包,是成品娃娃的组件。阿玉的工作只是把他们缝在一起。要是眼睛没坏,红津也能做,而且一定做得比她更快更好。
“死掉的男人和失踪的女人……是那种关系吗?”
“肯定呀,这还用说?半夜三更躲在车里……”阿玉鼻梁上堆起皱纹,舌头“啧啧”有声,好像闻到了什么刺鼻的味道。
“哦……”红津想着那女人的样子以及衣柜里抽屉的内衣裤。内衣裤有好几套,其中一套的款式明显不同,看着让人脸红,应该是女人自己的。
阿玉扭了扭脖子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哎,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女人是谁?是老严家的姑娘。”
“哪个老严?”
“还有哪个,五组那个老严呀。”
“我不认识。”
“你到底是不是我们村的?”
南洋村占地广袤,下设七个小组,共计四百余户。二组的红津不认识五组的人,这再正常不过,像阿玉这样的万事通才少见。
经她一描述,红津发现自己只是一直不知道老严姓严而已。这个出名的酒鬼曾是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柄。传言他喝醉了酒便会施以家暴,老婆受不了跑了,留下年幼的女儿给他当出气筒。
没过几年,女儿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竟也勾三搭四起来,不仅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出双入对,就连学校的老师也因为她引咎辞职。于是传言的风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这姑娘不学好是因为遗传了母亲的水性杨花,老严不是喝酒家暴赶走了老婆,而是因为老婆攀附权贵才沦落成酒鬼。究竟怎么回事,谁也搞不清楚。
“他现在怎么样?”红津问。
“在人家厂里扫地呢,好像挺安分,不喝酒了。”
“女儿不见了,怕是很难熬吧。”
阿玉嘟起嘴点点头:“前几天还在挨家挨户找人帮忙,可是警察都找不到人,几个邻居顶什么事啊。”
“这都好几天了,警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红津小心地试探着。
“谁知道呢,公安局长嚷嚷着要装监控,现在哪还来得及,早干嘛去了。估计也就摆摆噱头,事情出在金丰村里头,装监控还能装到那种犄角旮旯里?”
红津低头不语。
“也是碰巧,那天电视台刚好去采访一个养鱼的,路过现场被他们逮到了,不然这事情不会那么快报出来。”
“是嘛……”
“那可不,刚刚案发,一点头绪都没有,万一破不了案警察多没面子。”阿玉看了红津一眼,“你好像没啥精神嘛。”
红津连忙挺直腰站了起来,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
灰蒙蒙的田野一片空旷,可以望到山脚下的树林。大部分的土地都转包出去了,从前热闹的农耕景象一去不返。
南洋村二组只剩七户人家留在这儿,说是不习惯住在笼子一样的公寓里,上下左右都是陌生人,没法串门说闲话。其实还不是因为买不起房。留下的几家散落在村里各个角落,彼此相隔一段距离,这些年早就没有来往了。
门前的公路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把村落和田地分开。这时,远处的地面上扬起尘土,一辆轿车缓缓驶来。
“阿松最近怎么样啊?”阿玉在屋里喊道。
轿车停在一栋房子前,从车里下来两个穿深色衣服的人,一边戴上帽子一边走进院子里。车身颜色蓝白相间,车顶上装着扁圆的长条灯。
是警车!
红津的心像被绳子拴住吊了起来。
“家里有点事,我先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冲出院门。
“啊?搞什么名堂,明天再来啊!”
警察进入的房子和阿玉家隔了两间住户,阿玉家和红津自己家又隔了四间,但那些房子都空着!时间相当紧迫了。
红津跑进厨房,把那捆藏了两天的栗树枝拉到灶台旁解开,手忙脚乱地往里塞,尽量挡住入口处的木板。她挪动身子左右观察,确保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明显才缓了口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阿松从二楼的卧室下来了。
该怎么跟他说呢?红津害怕警察上门,但也害怕阿松知道她偷偷去过地下室,她不知该怎么面对犯了错的儿子。如果可能,真希望警车就这样从家门前驶过。
不,不能逃避,万一被发现,阿松这辈子就完了。
红津走到客厅,见阿松拔掉电视机插头,连着矮柜一起拖开。
“你要干什么?”
阿松不作理会,抱住墙角的木板放平在地上,把电钻连上插座,又从盒子抓出一个小塑料袋往地上倒,铁钉和螺丝滚了出来。
搁了两天的电视柜,怎么忽然又想起来要做?而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
“警察、警察要来了。”
阿松猛然回头,从下往上打量红津。隔了几秒,脸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我看到了。”
“啊?”
他快步走进杂物间,拎出一个蛇皮袋,转身进了厨房。红津一直跟着。
“这是什么?”他用下巴指向灶台下。
“我怕被……”
阿松闷哼一声,放下袋子,蹲下身往外清理树枝。“帮忙啊!全拿出来。”
红津手足无措。
“你不想想,新的柴火放灶台底下,这是要干什么?”
“那我一会儿点着?”
“现在哪里是做饭的时间!”
红津完全没了主意,只是拼命地拉扯着横七竖八的栗树枝。
等清理得差不多,阿松从靠近后门的角落里拿出两块垫脚用的水泥板,将其塞进灶台,勉强盖住了入口的木板。仔细看去,水泥板上黑黑的,好像用火熏过了。
阿松又拉过蛇皮袋,把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水泥板上——是烧焦的木炭。啊,灶台下的柴火当然是烧过了才合理!红津觉得自己太笨了。
“用抹布蘸上菜油,在锅里擦一遍,一点点就够了。”
红津马上反应过来,照做了。确实,嵌在灶台上的大锅好久没用,干得发白。
“等下警察问话,你来说,就说什么也不知道。”
红津顿时紧张起来,但是只要忘记自己去过地下室这一点,其他都照实说,应该能应付过去。看样子阿松早有准备,这让红津稍稍宽心。
“还有,我会一直在客厅里做柜子。警察如果问起,你就说电钻是借来的,急着还回去,不问就不要多说,其他的事也一样。”
红津连连点头。
坐立不安地等了十来分钟,警察还没有过来。红津想去院子里看看,又怕守着人来的样子很可疑。也许他们真的只是抽查,已经走了。但如果不是,就说明查得很仔细。
片刻之后,院门的合页发出尖锐的吱呀声。红津手拿扫帚迎了出去。
看身形,两名警察都很年轻,一人上来打招呼,另一人抬头扫视房子。
“大妈,向你打听个事。”对方大概以为上了年纪的人都耳背,声音很大。
这时红津发现一个问题,他们站立的地方,正对下去离那女人的床很近,说不定她会听到交谈声。可是如果把警察请进门,风险就增大一分。
问话的警察从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见过这个女人吗?”
红津接过照片,眯起眼仔细看,慢慢从房屋的阴影中走到太阳底下,巧妙地转移了位置。与此同时,屋里发出电钻打孔的巨大噪音。红津忽然明白了,阿松为什么选择在此时做电视柜。
“我眼睛不好,看不太清楚……嗯,应该没见过。”
“你平时都在家吗?”
“在家的。”
“最近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从这里经过?”
红津摇头,把照片递回去。照片上的人像根本没印进脑子里。
对方走到屋门口,看到阿松下蹲的背影,回头问红津:“你儿子?”
“是啊,家里就我和他两个人。”
阿松应该能察觉到门口的光线被遮挡,但他没有停下电钻,直到警察拍他的肩旁才回头。他看了眼警察手里的照片,回了句没见过,又继续干活。
如此冷漠而又镇静的应对反而有些不自然,只有熟悉阿松的人才知道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知警察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能进去看看吗?”他高声问红津。
“啊,可以。”
他首先进了杂物间。红津刚想挪步,阿松朝她使眼色,示意不要跟在对方身后。
接下来便是厨房。红津呆呆看着石灰四溅的墙面,手心满是冷汗。一两分钟的时间好像几个小时那么久。
“打扰了。”警察象征性地检查完一楼所有房间,瞥了眼楼梯,似乎觉得没必要上二楼。
“连茶都没喝上一口,真是难为情。”
另一名警察一直守在院子里。红津一琢磨发觉这么做对的,万一有人想要临时转移被绑架的女人,只能从院子里出去。他看到同伴走出来,钻进车里发动了引擎。
红津瘫坐在椅子上长出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眼前的麻烦暂时过去了,可接下来要怎么办?她有些讨厌自己了。
阿松放下电钻,抱膝坐在地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前天。”
“妈……”
红津心中一动,儿子很久没有叫自己了。
“她是小月,你记得吗?”阿松站起来走到跟前,眼神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嗯,这么久没见,你当然认不出来了。她小时候来我们家吃过饭,就是我过生日那天。”
红津想起来了,阿松小学二年级时,在家款待了一桌同学。那也是他唯一一次生日聚会。
班级里相袭成风,每隔几周就会收到生日邀请。轮到他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不开口。大概是看样学样,阿松坚持要找饭店请客。但大勇和红津都舍不得花钱,最终没有赞同。
孩子们一进门就傻眼了,他们全都来自县城,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可也没见过这么简陋的装修。等看到红津在绿油油的池塘里淘米洗菜,一个个露出恶心的表情,结果午饭时只有一个小女孩动了筷子,其他人只喝饮料,吃到中途都纷纷表示要回家。
那之后阿松把自己关在房里,两天没上学,第三天是大勇扛着他去学校的。红津不明白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