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日化1981 第158节
韦东云直接骂道:“做生意就好好做生意,却偏偏想着怎么把别人踩在脚底下予取予求,真是强盗,几百年都不改!”
这是大家公认的,不多时,又来了几家,随后侯显明和李晓明也过来了,侯显明说:“已经全通知到了,稍微等等吧。”
大家都住在广交会的会场旁边,离得都不算太远,所以又过了半小时,周渔瞧着,签到表已经签到了44家。
没来的,则是湘南日化厂龙平梁和藻溪日化厂关励。
韦东云立刻冲着一个人问道:“湘南日化不是跟你们住一起吗?你们没有一起过来?”
对方就说:“接了电话我就去通知他们了,他们的工作人员说龙厂长出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
至于藻溪日化厂倒是没有同住的人,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怎么回事,韦东云就站了起来,“我再去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在路上。”
电话就在楼下,拨通也用不了几分钟,很快韦东云就回来了,然后说:“说是已经出来了,可能在路上,我们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十五分钟,这两位还是没人影。今天为什么把大家叫一起,大家都知道了,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是不是已经被叫走攻破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觉得有可能。
两个厂子各有特点,湘南日化厂在去年上半年,甚至已经到了拖欠工资的地步,龙平梁作为业务处处长,是直接找到了湘南轻工业厅,进行了毛遂自荐,并立下了军令状,说是一年之内带领湘南扭亏为盈,两年之内重夺省内市场。
可以这么说,他是带着任务破格提拔的——他上任的时候只有39岁,非常年轻。
这一年下来,大家也看出来了,他有着自己的清高,但是在市场面前,逐渐去掉了自己的这个特质,很多人认为,他正在向一个成功的商人转折。
他从跟着华美日化做产品,到评定会跟周渔建立交情,直接入住了梅树村,自此算是彻底放开了手脚。在湘南,别人便宜他降价,别人送赠品他促销,别人推什么他跟风什么,总之,除了华美日化几乎很少有人能打得过湘南厂了。
所以,龙平梁如今的受的议论很多,大家都觉得他有些过于商业了。
这会儿他不来,自然有人说:“要是突破,从他入手也正常,他们厂一共签出去20万块香皂,其他的一概没有,龙平梁急的都嘴上起泡了。”
而他偏偏是个“满眼是钱”的人。
至于藻溪日化厂并不大,是一家市级日化厂,他们也是今年第一次上广交会,这几天他们的成交量为零。
有人说:“要不就先开?”
侯显明和周渔对视了一眼后,道:“不,就这么等着他们。他们时候到,什么时候开。”
周渔随后也声援:“等等吧。”
随后李晓明和韦东云他们都这么说,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说真的发言都是业界的大厂,包括华美日化如今也在夏国的日化行业举足轻重,这个态度,足以表明他们对这件事的认真。
就这么又等了二十分钟,走廊上突然传来了啪啪啪的脚步声,很急,一听就知道是三步并两步,当马上就要到达会议室时,脚步声缓了下来,然后,门被敲响了。
门口的人把门一开,进来的是藻溪日化厂的关励,他冲着大家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解释:“不好意思,来晚了。”
然后左右看了看,找了个空地方坐了下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匆忙的脚步声又响起,这次推门而入的则是龙平梁,他也是一头汗,冲着大家道歉:“不好意思,路上有点事,耽误了。”
这才算是人齐了。
侯显明在这里面德高望重,自然是他先开口,不过他第一件干的事情则是看了看手表,然后说:“从我们开始打电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从大家聚齐等待两位厂长,也过去了半个多小时,我们一直没讲什么内容,不是因为没有东西可讲,而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听到。”
这话一出,龙平梁和关励就坐直了,龙平梁显然是想道歉的,侯显明没给他机会,而是说:“今天华美日化收到了墨西哥最大的采购商玛利亚的电话,将我们第一天的猜测彻底坐实。”
“同志们,也就是说,我们取得了一个成就也面临一个重要时刻。成就是我们去年这大半年的努力没白费,他们看到了我们的进步,也肯定了我们的进步,我们原先在国际市场上,是没有竞争力的,但现在起码表明,我们的产品可以争一争了。”
这个角度让不少人都兴奋起来,这半年多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啊。起码这也是认同。
但很快,侯显明就说起了不利的事情:“当然,能争就面临着新的问题,怎么争。他们给我们规划的路线已经很明确了,压低价格,以廉价品进入国际市场,将我们彻底打成廉价的代名词。如果同意了,这的确可能会短暂的带来效益,但对我们的长久发展并不利。”
“另一条路则很简单,我们不妥协。我们联合起来,告诉他们,要求以正常价格对我们的产品进行收购。这在短暂时间内,肯定会牺牲一部分的订购量,但长期看,是有利于夏国日化行业发展的。”
这话一落,关励突然加了一句:“可是,侯厂长,如果不妥协,就意味着我们可能这次带着零蛋回家。到时候下次来广交会的,就不是我们了!那么,我们就是牺牲者!”
“侯厂长,你们是大厂子,每年的广交会必然参加。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厂建厂28年,今年是第一次。”
“省里觉得我们今年卖得好,有潜力,给我们争取了机会。”
“如果这次我们赚不了外汇,那我们怎么对得住我们省给的机会?还有抱有希望的职工?”
“我知道您的意思,就是说,这样的重要时刻,需要我们这些被历史选中的人去承担,但是,我们是日化行业的一员,可日化行业不仅仅有我们。”
“我们做出牺牲了,谁来保证我们的利益?”
这话一落,周渔瞧着,房间里有不少人沉默着,他们都是各省的日化厂,在各省可能比较强,但放在全国,排不上名次。
关励的话,也是他们的心声,只是很多人,不愿意这么明晃晃赤、裸裸地提出来而已。
当然也有反驳的人,韦东云直接说:“那就任由他们压低价格?关厂长,说句不好听的,我们就是一个木桶,每个厂子就是这木桶的一块木板,谁先低了头,这桶水就保不住了。”
“您说您是小厂子,那我请问你,水都流走了,大家都要自保的,慌乱之下降价,你降得过谁?你又能拿到多少成交额?”
这是实情,谁都知道,竞价开始永远是没有下限的,一开始是让利润争补贴,很快为了出口就会连补贴也让出去一部分,再很快,连补贴全都让出去,只为所谓的外汇。
到头来不但不赚钱,还要倒赔钱白干活,就跟82年的旋耕机一样。
关励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那不同意就行了吗?他们本来就不是过来采购日化品的,大部分是瞧着我们产品有进步了,所以愿意来看看。”
“人家便宜了才买,你守着价格不放,他们为什么要买?人家美国欧洲哪个日化不发达,国内的就用不了,不便宜为什么要买我们的。”
“别到时候,我们是守住了,价格是不低了,人家扭头就走了。”
这话显然说到了更多人的心里。
前面他说自己厂子的利益的时候,只是部分很少能上广交会的厂子有同感——他们的机会来之不易,历史的关键时刻落在每个厂子身上,都是巨大的利益的牺牲。
但守了没守住,彻底丧失了创汇的可能性,这是所有日化厂关心的,无他,创汇很重要啊。
周渔刚刚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终于出了声:“他们不会的。”
这句一出,关励就冲向了她,“周总,我以为你在这里没有开口的资格。你们已经出口成功了,我看过外商拿来的小册子,上面有凝脂皂在美国热销的新闻报道。你们一块香皂卖50美分,这在美国也是中高档香皂的价格。”
“你现在开口,我没办法不认为你是为了华美日化的利益,让我们一起陪着的想法。”
这话可真是将周渔的一片心思踩在脚底下了,周渔都没说话,龙平梁就不同意:“关厂长,有想法就好好表达,你不能跟狗一样乱咬!”
他说话也难听,“周总什么样?大家心里没数吗?你们去年的销量上升了多少?你们的销售策略学了多少华美日化,你为什么原先没资格今天有资格来广交会?你心里没数吗?”
“更何况,华美日化的香精你没用吗?梅树村你的产品没进吗?你有意见大家理解,谁后面都是成百上千的职工,做厂长的,就是要为他们考虑。但你不能倒打一耙!”
这话不少人都赞同,甚至一直当透明人的西河日化厂现任厂长张来福也开口:“有情绪归有情绪,不能这么恶意揣测,我们西河可是去日化局告过华美日化状的,可我们的待遇跟其他厂没区别,从这点上讲,周渔人虽年轻,胸怀却大,不是你说的这样。”
“更何况,在座的岁数和阅历都摆在这里,难不成我们看不出这是一家之言还是真正的危机时刻吗?我们都是被捂了眼睛的驴子吗?”
这么多人开口给周渔说话,让关励也意识到,他刚刚因为愤怒的口无遮拦,惹了大祸。他没说话,倒不是不歉意,而是觉得此时不能退,他得为厂里的职工负责,得为千辛万苦让他们上广交会的省里负责。
他不吭声,场面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李晓明想趁机接着说,周渔却开了口:“我知道你的担忧,其实说真的,我的成本也很高。”
“各国航班和出租车的广告,我花了三十万美元。而我们现在签约的成交量,其中的利润,离着这笔花销还差很远。”
“可以这么说,我现在还不如你,咱们都是第一次上广交会,你只是没赚,我还赔着钱。”
周渔这么一说,很多人才突然想起来,对啊,华美日化也是第一次,不过他们太强了,表现的太镇定了,大家都就忽略了。
这话让关励表情没那么凌厉了,不过他还是没吭声,周渔也没有准备一句话就让对方吭声,她其实这个开口,也不是说给关励一个人听的。
刚刚大家的表情她都观察了,没有不担心的,她得去消除这个担心。
周渔接着说:“我知道,现在看,我们这四十六个厂子挺倒霉,明明是行业的事儿,我们却得顶着。”
“但说真的,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们今天不顶了,为了外汇,降到他们的要求,九美分一块香皂,相当于两毛五的价格卖出去。这个价格没有利润。”
“美国市场上的普通香皂价格在30美分左右,你猜这样的大好事儿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大量订购。他们只需要稍微降价,譬如说25美分一块,就可以卖出去。”
“这么大的利润,他们还会干什么,接着签合同,一年要你成千上百万吨,当然也会告诉你,我们这么大要货量,你能便宜点吗?”
“这时候你已经贴了利润,你想想,还有出口补贴,继续贴。”
“甚至还有好事儿呢,他们会找来,跟你说,你们的质量不错,不如这样,帮我们加工产品吧。”
“然后你的工厂被他们的订单占据,产量有限的情况下,你的国内市场被完全限制住了,你在大家激烈竞争的时候,被抢走了国内市场。”
“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大家都变成了这样,因为美国人平均一年的洗涤用品消耗量是将近七斤一个人。而他们如今国内都在卷洗衣液,肥皂和低端香皂已经成了低利润的产品,要被渐渐抛弃了。”
“将产业转移到人工更便宜的夏国,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那么我们的连环反应是什么,如果我们可以当代工厂的同时,慢慢学习发展,那我们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但事实上,没有时间给咱们这么做,因为同时也有很多外资日化品牌要进入夏国,抢夺我们的市场了。”
“到时候,我们让出的市场,他们会接受下来,毕竟人家有名气嘛?水土不服怎么办?很简单,代工厂都愿意,合资肯定也愿意了,你把你的品牌拿出来,他把他的经验拿出来,大家合资成立公司,就是一家人了。”
“然后,他用着你的渠道将自己的产品推出,顺便将你的品牌扔在一边,随随便便留下一条生产线就可以,到时候,人家的产品占据了市场,你的产品找不到了。而合同制约着你,根本无能为力。”
“最终的结果是,我们的市场,他们的品牌,哪里还有我们的工厂?”
周渔这些“预言”早就想跟大家聊一聊了,她没有办法去给所有的厂子出谋划策,告诉他们,辛辛苦苦创立的牌子,别信外国人,她一直都在找机会预警!
今天,终于有机会了。
借着他们这种类似于强盗的行为,将他们以后干的坑蒙拐骗的事儿说清楚,省的到时候大家还跟今天似得,还以为是什么大好事呢。
当然了,这些也是应景的,毕竟这个“可怕”的后果,足以让大家皱眉了,如果说这次他们是想让夏国日化产品成为廉价品,那么这个推演就更深入了。
大家想说不可能,但偏偏也知道,很有可能,前车之鉴——旋耕机就是。只要开了口子,心里底线就会降低,继续签合同不会觉得是吃亏,是真的觉得高兴的,至于什么合资,说真的,大家都觉得好事儿啊。
这才是最可怕的,危险包装成了机遇,让他们自己主动凑了过去。
屋子里没人吭声,连关励也没吭声,周渔这才转回来说他们担心的第二件事——他们会不会要夏国的日化品。
周渔说道:“你们担心,就算我们拒绝了,也拿不到订单,我以为不太可能。我最近在美国待了整整一个月,除了帮助凝脂皂做促销,购买设备,我还干了一件事,我买了美国德州一个开了五十年日化厂的品牌。”
这个周渔可没大肆宣扬,大家都不知道,不少人惊异地抬起头,夏国人还能跑到美国买品牌?
“这个牌子叫做魅力,是当地人们很喜欢的品牌,可以这么说,四十岁以上的人,都是穿着魅力牌肥皂洗出来的衣服。”
“他们的老板因为投资不当,必须卖设备筹钱。但让他们不得不这么做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厂只生产香皂肥皂和牙膏,其中香皂肥皂就跟我们刚刚提过的一样,已经没有多大利润了,他们的品牌不值钱了。”
“所以,他没办法利用品牌的附加价值去搞到钱还债,只能让它倒闭。”
立时关励就问:“那不是说明,香皂肥皂美国人不用了吗?”
“不是,的确使用量在减少,但就跟我刚刚说的,他们的人均消耗量很大,其实还是很大的市场。他们觉得没有必要了,一是因为人工高,他们没有利润。二是因为大公司正在垄断,大规模的生产总要成本低一些的,他们争不过。”
“这就说明一件事,低成本的香皂肥皂,他们永远是需要的。因为四十岁以上的美国人,还是有这个习惯的。只是美国本土的小工厂不挣钱了。”
“为什么我们的产品有竞争力呢,据我所知,即便是bj这样品牌,他们的普通香皂,售价30美分,出厂价是在24美分,成本价在20美分左右。”
“而我们的产品,售价只有12美分。即便是远渡重洋,一块香皂肥皂,也最多一美分的成本,这就说明,卖我们的产品,比卖那些大公司的产品,利润高多了。”
“资本追逐的就是利益。他们为什么不约而同的想要压价,就是因为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他们还想更多,以及永远有这样多的利益。”
“因此,我以为,我们不降价,他们不会离开,照旧会选择我们。”
“当然,当他们选择我们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谈谈我们的条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