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段晏自嘲地笑了一笑,垂下眸,看见自己身上玄青色的皇子衣袍,大片银线刺绣勾勒出精美的纹样,色泽沉厚,观之威势深深,不可亵渎。
  青年眸光微动,片刻后又敛起视线,目视前方而去。
  *
  宁诩觉得宫里面好像有了流感。
  今年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临近岁末,大雪越来越频繁,以致不少宫人都被冻得染上了风寒。
  就连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吕疏月,也因为天天在院子里练武,被冷风吹得发了烧。
  太医院每天出诊,御医们忙得焦头烂额,煎煮的汤药苦味飘香几里地,熏得人脸色铁青直欲作呕。
  而宁诩趴在被窝里,感觉自己也生了病。
  不知道从哪日开始,他就腰酸得厉害,每天嗜睡不已,睡上七八个时辰仍觉困倦,精力十分不济,时常批折子批到一半,一头就栽到案上睡着了。
  夏潋见他如此疲倦,于是便让他早些回殿休息。
  宁诩把自己卷在被褥里,仰起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天色灰蒙蒙的,是临近傍晚了。
  榻脚燃着炭盆,他却依旧觉得冷,往被子里缩了缩,又忍不住翻身趴着,用手去揉自己的后腰。
  他隔着单薄寝衣,摸到自己的一个腰眼,没留神使劲按了一下,一阵钻心的酸软立即窜上神经末梢,宁诩全身都软了,忍不住嘶了一声。
  “这什么流感啊……”他收回手,把脸埋进臂弯里,熬了好半天才将那不适感缓解过去。
  简直比被段晏弄了一晚上还要酸疼……
  宁诩又昏昏欲睡了一会儿,听见寝殿门响,宋公公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问:“陛下,入夜了,可要传晚膳?”
  “嗯……”宁诩闭着眼道:“简单传几道吧,拿个小桌子放在榻前,朕就在这吃。”
  这么冷的天,谁也不愿意出被窝呀。
  宋公公应了,过了半炷香的功夫,御膳司的宫人们将晚膳送来,宋公公带人搬了张小方桌,放在宁诩的榻前,又将菜肴一一摆在桌上。
  膳食的香味溢满大殿,宁诩还没爬起来,突然闻见侉炖羊肉的味道,动作一顿,眉心紧蹙起来:“羊肉撤下去,朕闻了不舒服。”
  一股恶心泛上喉间,只是胃里空空,干呕也吐不出东西。
  宋公公忙叫人将两样味道较为腥膻的肉菜撤了下去,宁诩好受了一些,但瞥见方桌上的其他菜色,也没什么胃口。
  “陛下,”宋公公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这时问:“要不奴才请御医过来给您瞧瞧?”
  宁诩倦怠地摇摇头,接过宫人递来的棉衣套上:“朕八成是染了风寒,你让他们按惯例给朕熬点药汤吧……不要太苦的。”
  宋公公应了,立在一旁看着宁诩慢吞吞吃了大半碗饭,才放下心来。
  用完膳后,宁诩洗漱完毕,又望见夏潋进了殿来看望他。
  “小青,朕染了风寒,你别挨那么近。”宁诩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另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凳子:“你就坐那。”
  夏潋脚步一顿,有些无奈,但还是听从地在凳子上坐下了。
  “陛下今日还是很困吗?”他语气温柔地问。
  宁诩点点头,苦中作乐道:“可能天气太冷,朕想冬眠了。”
  夏潋眼神担忧:“陛下要顾好自己的圣体,陛下康健,江山社稷才能安好。”
  宁诩本来对这种套话没什么感觉,但看见夏潋的神色,又想了想现在昭国的处境——
  万一他倒下了,又没有子嗣,那岂不是要传位给宣王宁阆?
  想到此处,宁诩虎躯一震,郑重承诺道:“小青,朕会照顾好自己的。”
  夏潋笑了一下:“那臣就放心了。”
  接着,夏潋又讲起了政事:“今日收到边境来报,燕国的国君病逝了。驾崩前留了诏书,立七皇子段晏为太子,并将皇位传给了他。”
  宁诩似是有些冷,扯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腿,吸了一口气,道:“他急匆匆回国,本就是为这件事吧。”
  段晏回到燕国的消息传来才十几天,燕国皇帝就驾崩了,先前一直让宁诩想不明白的缘由,也飞快地浮上了水面。
  夏潋安静了一霎,轻声说:“往后再见,是得尊称一声陛下了。”
  宁诩扯了下唇角,笑了一笑:“算了,他人的事与我们何干?燕国如今有了新帝,我们倒要提高警惕才是。”
  毕竟段晏在昭国当过质子,这段屈辱的经历,无疑可以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报仇理由。
  “事已至此,”宁诩尽量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道:“还是先把每天的饭吃了吧,吃饭比什么都重要。”
  夏潋看着他,也被逗乐了:“陛下真是有趣。”
  两人又聊了些闲话,宁诩渐渐困意上涌,半阖着眼,脑袋直往下掉。
  夏潋见他实在迷糊,于是与宫人一起帮宁诩脱了外袍,又看着人睡下后,才动作轻柔地告退离开。
  *
  除夕这一天来得很快,宁诩几乎没有怎么操心过宫中的布置,皆是由夏潋一手操持,诸项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令众人心悦诚服。
  只是到了入夜用膳的时候,宁诩让夏潋、吕疏月等人都回府中和家人团聚,如此一来,金殿的宫宴反倒显得十分冷清。
  宁诩在主位上坐下,抬眼一看,殿内除了宋公公等眼熟的宫人,席内竟然还坐了个人,好像叫王……
  “陛下,那位是王知治王公子。”宋公公适时地贴心提醒道。
  宁诩疑惑地蹙了下眉,不明白为何王知治还留在这里。
  今晚是除夕夜,他特意下了旨,除去签了死契和家并不在京城的宫人们外,其他人都可以向内务司申请回去吃一顿团圆饭,就连夏潋也回了府上,应是要深夜才能归来。
  自大昭开国以来,宁诩这番新奇的旨意,众人还是头一回听见。
  从来除夕夜,都是广邀各位臣子携家眷入宫,在宫中设盛宴用晚膳,这把人都赶回自己府上的,几乎是前所未见。
  不过不管各人心中如何揣测此举,守岁之夜用不着阿谀奉承上贴着伺候天子,也让不少人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也不错。
  “陛下,可要召王公子靠近些闲话几句?”宋公公又问。
  宫里冷清,宁诩今夜心情也有些低落,此时也心软不计较王知治先前的出格举止了,点头道:“叫他过来吧。”
  王知治受宠若惊地走近,被安排坐在宁诩右手边的席位上。
  他谨慎地飞快扫了眼宁诩的神色,见这位年轻的帝王穿着绾色新衣,虽衬托得容色殊艳,神情却不似十分欢愉,有些无精打采地垂着眸,长案上的菜肴也没动几口。
  “陛下,”王知治鼓起勇气,问:“是菜色不合胃口吗?”
  宁诩筷子顿了顿,摇头说:“入冬了活动得少,朕最近一个月都吃得不多,没事。”
  王知治赶紧道:“臣的娘亲是南方人,前些日子送了几罐甜椒浆入宫给臣,陛下若胃口不佳,可试一试。”
  宁诩放下筷子,说:“令堂对你很好。”
  他还记得上一回王知治也说家里给他送了些南方瓜果,要邀宁诩去殿里吃瓜来着……
  王知治吩咐自己的宫人回殿取来,闻言忍不住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低声道:“她一直待臣很好。”
  “那你今夜为何不回府上用晚膳呢?”宁诩不由得好奇地问。
  这些公子们都是在京城的府邸居住的,虽说王知治的娘亲是南方人,但也不会年年都待在南边吧?
  王知治的笑容敛了起来,沉默了好半天,才勉强说:“臣……家中并不欢迎臣回去,臣既入了宫,便只将陛下当作唯一的家人了。”
  宁诩怔了一会儿,没想到王知治家中情况如此复杂,一时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
  “你……以男子之身入这后宫,也是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么?”
  宁诩换了个方式道。
  他回忆起王知治固执又显得有些可笑的“争宠”手段,不仅特意模仿段晏的穿衣风格来引起他的注意,还写了什么话本在宫外散播,被罚抄佛经多日……
  宁诩瞅了瞅王知治今夜的衣着,嗯,倒是正常了许多。
  低调沉着的秋色长袍,没有了段晏的影子,有种读书人般的风雅味。
  这样才对嘛,宁诩心想,跟风有什么好的?
  “臣资质平凡,若能博得陛下几分喜爱,也不算蹉跎这一生。”王知治道。
  他抬起脸,与宁诩对视着,头一次褪去了那些虚情假意的伪装造作,显出真挚的情绪。
  “就算被世人嗤笑也没什么,臣只希望伺候好陛下后,等数年过去,能有个一官半职。”
  “想要官职,为何不走科举的路子?”宁诩问。
  王知治犹豫了一下,许是今晚大殿空荡寂寥,这里只剩他和宁诩二人,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来,坦言道:“臣自知文采寻常,与其花个几年考个普普通通的功名,不如走捷径更好。”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