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顿了顿,他又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放心。”
  宁诩一愣,没等对这句话有所反应,先瞧见了段晏举起勺子,看样子竟是要亲手喂他。
  宁诩霎时吓一跳,毛骨悚然道:“我自己来!”
  段晏僵了一下,神色间有几分别扭,放下勺子,也没有再坚持:“……碗拿着。”
  宁诩飞快接过碗,很快喝完了一碗粥。
  这期间,段晏就一直坐在他身旁,看似是在观察宁诩喝粥,却又不完全像。
  宁诩被他凝视着,浑身都不自在,而最令他不适的,还是段晏不爱说话了。
  往日能言巧辩的人一旦沉默下来,简直让人害怕。忍不住引得宁诩满心都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又在酝酿着什么坏水?
  还有,“我不是来杀你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宁诩可以断定段晏肯定知晓了他怀胎一事,难不成是打算去母……去母父留子,等他把孩子生下来了,再杀?
  等手里的空碗被段晏取走,眼看着青年就要转身出去,宁诩迟疑地开口问:“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比如昭、燕两国之间的龃龉、比如那夜城门前的围堵与被围堵、比如对他逃出宫后的冷嘲热讽、比如如今宫中的情形……
  再比如,宁诩肚子里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
  段晏要掀帘出去的动作停下,转过身,语气平缓道:“……御医说你需要多静养。”
  每次他们两人说话,总是说着说着就不欢而散,段晏这些日子一直在反思,如今觉得,至少在这几天,还是少说话为妙,他自己被气没关系,但免得宁诩心情郁郁,影响了身体恢复。
  段晏想起宁诩从地窖里出来时,自己握住的那截细细手腕,比之几月前不知瘦了多少,令他心内钝痛。
  “宫中一切都好,”他静了静,又对宁诩说:“朕离宫前,将昭国朝廷的一应事由交给夏御史之子夏潋打理,他协助你理政已有不短时日,应能处理好。”
  宁诩完全愣住了。
  ……段晏,竟没把昭国的朝廷血洗一空,反而把权力托付回了夏潋手上?
  宁诩望着青年的背影,沉默半晌,忽又想起一事,急切道:“内务司的敛秋姑姑,也是和我一同出来的,她前夜落水后失踪,你能不能……”
  段晏没回头,抬手掀开轿帘,一边说:“沿着河道搜寻的燕国军队,昨天白日里就找到她了,只是受了些风寒,无甚大碍,等病好全了再叫她过来见你。”
  “吕疏月也是,朕只将他绑了押在后边,没有伤他。”
  宁诩一颗心终于放下。
  待段晏离开后,马车缓缓朝前驶去,宁诩独自坐在里边,偶尔瞥见小窗外的景色,紧绷的心神渐渐松懈开来。
  又要回京城了,宁诩想。
  这次再回去,与从前大不相同,他与段晏的身份也仿佛颠倒了似的,但也与宁诩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宁诩舒出一口气,垂睫抚了抚自己微微突起的肚子。
  前路未知,只希望这小家伙安安分分的,别再和先前一样闹腾了。
  *
  逃出宫大半月,但回京的路途就显得尤其的短。
  宁诩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偶尔给段晏从宫中带来的史御医把把脉,喝点酸苦的药汤,看看官兵搬来的话本,倒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就是……有时还有些诸如胸口发痒、起夜频繁的小毛病,忍忍也就过去了,无伤大雅。
  敛秋在第三日的时候被带来与他见过一面,简单说了几句又被带走,临别前,这性情温和坚韧的姑娘望着他的脸,笑了笑,说:
  “陛下的气色好了许多,奴婢放心了。不论如何,还请陛下以身体为重,其余诸事皆要放宽心才好。”
  宁诩点点头:“朕知道,也多谢你这一路的照料。”
  敛秋朝他行了一礼,说:“照料陛下,是奴婢分内之事,陛下不用言谢。”
  吕疏月也在第四日的时候与宁诩见了一下,看起来是因为他太过闹腾,段晏才命人押他过来和宁诩说上两句话。
  与敛秋不同,吕疏月受到的待遇显然就差了一点,也不知段晏是否公报私仇,每日只给他一餐饭,饿得吕小公子眼冒绿光,在宁诩跟前泪汪汪地诉苦。
  正巧段晏骑着马路过,见吕疏月赖在宁诩身边不走,脸色立即黑了,扬声道:“来人,把这俘虏押出去!”
  吕疏月大叫:“不要!陛下救我!!!我会饿死的!”
  马上的青年眯了眯眼,神色似是要杀人了。
  宁诩瞅瞅段晏,语气软了软:“是小黄护着朕,才没有被船上的歹人劫杀,他对朕有救命之恩,你能不能……”
  “……”段晏瞧起来不太爽,但还是沉声对官兵下令:“妥善安置吕公子,他想要吃什么就给他。”
  吕疏月眨巴着泪眼离开了,宁诩看着段晏骑马绕过这架马车,过了一会儿,竟又绕了回来。
  宁诩:“?”
  青年高居于马上,冷声道:“要朕善待他可以,但你不能再唤他小黄。”
  宁诩:“……好。”
  这都什么和什么。
  段晏满意地驱马走开了。
  夜里,宁诩意外地发觉段晏也不来马车里休息,往往是盯着他喝完了药,洗了脸漱了口,躺下盖好被子才出去。
  这天晚上,宁诩假装躺下闭上眼睛,等段晏出去后又翻身坐起,掀开帘子向外看。
  于是他就看见段晏走到不远处的树下,在火堆旁与其他官兵坐在一处,旁边是扎好的营帐,看模样是打算就这么歇息。
  直至这个时候,宁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架马车,好像是段晏专属的。
  正在他琢磨时,火堆旁的段晏如有所感,突然掀起眼皮,就看见宁诩穿着件单薄的里衣,半个身子都悬在马车外,摇摇欲坠。
  段晏:“…………”
  宁诩还低着头想心事呢,冷不丁听见耳边一个嗓音幽幽地问:“在做什么?”
  “?”宁诩抬头,见段晏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回来,惊得往马车里一缩,轿帘落下,把青年的脸挡在外面。
  段晏:“。”
  他拨开帘子看了看,宁诩回到了被子里,但没躺下,而是瞅着他瞧。
  段晏于是又问:“睡不着?”
  宁诩摇摇头,想了想,对他道:“你进来,我们聊一聊。”
  段晏原本有些犹豫,但转念想到宁诩的身体这几天情况稳定了不少,应无大碍,于是上了马车,坐在小桌边。
  宁诩酝酿了一下言语,最后还是放弃了委婉,直截了当地问:“我现在算是什么人?”
  段晏看着他,缓缓道:“几月前你是什么身份,现在就依旧是什么身份。昭国没有废过你的皇位,你就还是昭国的天子。”
  宁诩不解:“为什么?你领兵胁迫要入我昭国之地,破城、逼宫,难道不是为了这个位置?”
  段晏沉思了片刻,似是在斟酌如何回答。
  “半年前的那一战后,燕国割了南地三百余里,交由昭国管辖。”
  “朕登基前,曾经过此地,见从前是燕国的子民被边境军队奴役、驱赶、鞭打,饥寒交迫,民不聊生。”
  “战争让燕、昭两国都元气大伤,”青年淡淡道:“但我大燕战败,所受屈辱更甚。”
  “国仇家恨刻在每一个燕国人的心底,朕的父皇病逝前,曾叮嘱朕定要报仇雪恨。即位后,剑指敌国、夺回失地更是万民所向,也是朝廷迫切想达成的目的。”
  “但朕之所以没有率兵强攻入境,既为保全燕国内精锐兵力,也不想再见无辜百姓在战火铁蹄下苦苦挣扎,将仇恨从一群人转移到另一群人身上。”
  “燕国即便占领这片疆土,也不过是短暂的胜利。如今燕国境内同样弊病重重,无力控制这片强行收拢的万里疆土,长久下去,难免不会分崩离析,又分裂出别的名号的国家,连原本的燕国也不知能否保住。”
  “宁诩,”段晏垂下眸,唤了宁诩的名字,沉着道:“等回了京城,你以天子的名义下旨,归还燕国先前割舍的土地,放弃两国签订的所有不平等条约,朕便命燕国军队退出这片土地,不会再向昭国讨要任何一样东西。”
  宁诩安静了许久,最后问:“我如何相信你?”
  段晏的黑眸忽而看向他,眸中的情绪很复杂,如海浪般翻涌着,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刚刚说的,只是朕从燕昭两国角度出发的考量。”
  青年慢慢道:“事实上燕军现下占领昭国也未尝不可,只要在朕统辖的几十年内不出大乱,博得个青史留名的结局,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朕不这样做,除了刚刚所说的原因,也是因为有自己的私心。”
  段晏盯着宁诩,放缓了嗓音,说:“我早已说过,钟情于你,心悦于你,你既握有我的这颗心,又何须担忧朕出尔反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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