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段栩然怔怔望着眼前的侧脸,紧闭嘴唇,对此绝口不提。
反正都要死,比起死在牢笼中,在前往自由的路途中倒下,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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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宵站在病房外,屈起一条腿倚靠墙壁,眉眼下拢着一片阴影。
他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段栩然的时候。
少年瘦骨嶙峋,身上穿着囚犯同款的条纹衫,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上面的伤口和针眼层层叠叠,没一块好肉。
手脚上的镣铐,巨大的牢笼。
无一不诉说着他的处境。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但里面只有恐惧和警觉。像反复遭受虐待的流浪小猫,抗拒所有人的接近。
可是他居然信任自己。
他那么乖,即便疼得发抖,也只是默不作声地呆在他怀里。
那天安全撤离实验室后,直到上了车,穆宵才发现怀里的人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早就晕过去了。
检查后医生告诉他,段栩然的手上植入了一枚生物芯片,芯片与他的神经系统相连,可以随时向神经发射刺激信号。一旦离开实验室的控制,这种刺激就会不间断地发作。
直到他无法忍受,变成疯子,或者自我了断。
这种神经痛,就算是对付受过严苛训练的特工,也足以令他们失去尊严哀嚎打滚。
而少年沉默地忍耐了半个小时。
穆宵烦躁地站起来,在原地踱了几步。
他从不抽烟,但此刻突然非常想来两根。
段栩然自然是救回来了。
穆宵找来了全军最好的医生——也就是这次替段栩然实施手术的医生,花了三天时间,总算安全将芯片取了出来。
可惜手腕上的伤口太深太久,就算以星系现在的科技发展水平,也无法完全抹平。
长期的神经损伤和其他实验造成的创伤应激障碍,则没那么快消失。
事实上,直到三年多前,段栩然的治疗也还在进行中。
治疗一旦中断,很有可能旧病复发。所以在送走段栩然之前,穆宵才要求医生为他此前的记忆强行上了锁。
不过哪怕病着,段栩然也一直很乖。
穆宵还记得,一开始他很容易受惊,甚至无法和任何人正常交流。
除了穆宵。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黏着穆宵,但总是用一种他自以为无人察觉的方式,悄悄缀在穆宵的附近。
只要穆宵在他的安全范围内,他的情绪就会相对稳定。
反之,则非常容易崩溃。
“这就像小动物的印刻依赖(1)。刚出生的小鸭子看见人类,也会误以为是自己的母亲,然后跟上去,”医生解释道,“大概是因为,将军是把他从实验室带出来的人,会让他感觉安全。”
穆宵:“……”
意思是,他现在是鸭妈妈?
医生看穆将军的脸色有点黑,连忙说:“没关系将军,您如果很忙其实也不用过来陪他治疗的。我们给他注射镇定剂就行,保证不会耽误治疗。”
躲在将军身后的少年不知道听了哪个词受到刺激,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手指发抖。
穆宵皱了皱眉,熟练地抚摸少年的背脊,从上到下,循环往复。
“没事,我们不打针。”
少年的手指勾住他的衣角,慢慢平复下来。
穆宵看向医生,“你没看他害怕那些东西吗?”
医生:“……”那不是为您着想吗!
医生唯唯诺诺:“那治疗……”
“我陪他来,把治疗日程同步给我。”
当年穆宵的人从那个非法实验室里一共救出了5名幸存者。
有两个人在离开实验室后抢救无效,不幸去世了。剩下的人则在医院完成了治疗,纷纷被家人接走。
然而这其中并不包括段栩然。
在他进入实验室不久后,他的家里发生了一场蹊跷的大火,他的父母双双葬身火海。待他终于重获自由,他已经无家可归。
穆宵不是那种拥有丰富同情心的人。
就算得知了段栩然的身世,他也并没有收留他的打算。
世上的孤儿寡母数不胜数,军部的人每一次执行救援任务,都会带回许多像段栩然这样的受害者。
有的是比他更可怜更悲惨的人。
也有的是更专业的机构来做这件事。
穆宵陪着段栩然治疗了一段时间,在医生确认他已经可以正常生活,只需要定期复诊后,把他送去了收容救助中心。
走的那天,为了给段栩然一些缓冲时间,是穆宵亲自把他送过去的。
但少年好像意识到自己被抛下了,哭得肝肠寸断。
他从救助中心跑出来,试图追他们的车,直到摔了一跤爬不起来,才被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连搀带扶带回去。
乔管家坐在穆宵身边直抹眼泪。
穆宵没回头看,硬着心肠说:“他总要独立生活的。”
乔管家嘟囔着什么“冷血就是穆家人的传统”,穆宵也没有反驳。
的确如此,穆家人要是心软,活不到今天。
然而两天后,穆宵就接到救助中心来电,说段栩然快死了。
他又惊又怒,立刻驱车赶了过去。
中心负责人战战兢兢领他进门。
分别前活蹦乱跳的少年脸色苍白,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身上甚至还绑着绳子。
穆宵当即大发雷霆:“这是在干什么?!人交给你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副官,把执法官叫来,把人给我拘回去严查!”
负责人吓得魂飞胆裂,哭丧着脸赌咒发誓:“将军,不是这样的!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
医生见穆宵气得险些要拔枪,赶紧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解释:“将军,我们可能低估了段先生对您的依赖。”
“什么意思?”穆宵沉声问。
据医生向中心了解的情况,这两天段栩然不吃不喝,惊恐发作了不下十次,任何工作人员都无法近身。这大概率是因为失去了穆宵这个安全感锚定,应激所致。
穆宵愣住,面上浮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而且他有异常的攻击性/行为和自残倾向,”医生又说,“今天可能也是因为怕他想不开,才用绳子把他捆了起来。”
穆宵眸光陡然森寒,盯着医生问:“所以,你的病人想不开,也要用绳子绑起来?”
医生冷汗都下来了:“怎、怎么可能,是他们不懂……”
他在心中暗骂,这负责人真是个蠢货!将军亲自送来的人,想也知道很看重。这人懒政,不多花心思照料也就罢了,还偏要懒到将军眼前来!
他只得安抚道:“不过眼下情况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坏……不到快死的地步。我这就带段先生回医院。”
他不敢说,这一折腾,前面的治疗只怕又前功尽弃。就算这一回治好了,以后怎么办呢?
“不用了,”穆宵说。
“送回我家中,你每日过来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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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穆宵终于忍不住了,站起来敲了敲门:“然然,我能进来吗?”
不是说,他是他的安全感吗?
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不需要他了吗?
半晌,房间里响起一个弱弱的声音:“嗯……好吧。”
第54章
穆宵推开门, 看见段栩然从床上坐起来,正在穿外套,像是想要下床。
“怎么起来了?不再休息……”
段栩然垂着头, 被碎发挡住的眼角露出一星淡淡的红。
穆宵心脏一紧, 大步跨到他面前。
“难受?哪里不舒服?别动, 我马上叫医生来。”
段栩然连忙阻止:“不、不用, 没有不舒服。”
穆宵愣了一下, 在床前蹲下来, 仰头温柔地问:“那为什么哭了?嗯?”
段栩然把脸别到一边,躲开他的视线, 小声说:“没什么。”
于是穆宵知道,段栩然应该是想起了在实验室的日子。
以前在治疗的前中期,他的病情经常反复, 偶尔也有这样情绪失控的时候。会突然不愿意与人交流, 躲在柜子里不出来,或者默默地掉眼泪。
这也是为什么回到阿斯特拉之后, 他对于恢复记忆这件事并不太热衷。
理智上, 穆宵知道封锁记忆只是暂时的无奈之举, 并不能长久。
而且段栩然三年前的治疗还没有完成, 想要继续治疗, 就要恢复记忆。
可是情感上, 他宁可段栩然永远不要想起来。
穆宵坐到少年身边, 想和往常一样把他搂进怀里,摸摸后背安慰他。
段栩然刚扣上最后一粒扣子, 从床边站起来,恰巧与穆宵擦手而过。
“先生,我……我觉得有点闷,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他的声音轻轻的。
穆宵的手落在床沿,蜷缩了一下。
“然然,你在生我的气吗?”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