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沈明烛睁大了眼睛:“你不信我?”
  “文武百官无不敬仰、有愧于你,你说你无意皇位,要朕怎么信你?”沈永和不知道先帝和沈明烛做了什么样的交易,又或是用了何种手段,可先帝已经故去,他不敢赌。
  亲口承认自己的阴暗懦弱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此时还有外人在场。
  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们,“朕还没接触含章宫禁令,非诏不得擅出,无旨不得擅入,贺时序与燕驰野此行有功,朕便不追究了,尔等随朕离开吧。”
  谁都能看出沈明烛受了委屈,燕驰野难以忍受,为他鸣不平:“陛下……”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沈明烛捂住了嘴。
  燕驰野“呜呜”地发出几道呜咽,忽而便失了挣扎的气力,只觉心中一阵悲凉。
  从小到大,父亲都叫他让着表弟,他那时愤懑。
  表弟哪里需要他让着?表弟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尊贵人物,任性骄矜,要月亮就没人敢用星星敷衍。
  可在那朱红宫墙重重锁住的深宫之中,他以为的金尊玉贵的小太子究竟遭受了多少委屈?
  即使再聪明,沈明烛当年也只是个孩子。
  在他最需要成年人护持着长大的时候,他的母亲不在了,而他的父亲不爱他。
  他的父亲有更为喜爱的孩子,为了那个比他小了两岁的孩子,他的父亲对他苦苦相逼,直到他彻底死心,敛去一身风华,与荒凉为伴。
  贺时序也愣了一下,他是个太医,与政治上不算敏锐,他不知道为何沈明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永和还不肯信,分明在场中谁都能看出谋逆是一场先帝主导的阴谋。
  殿下都愿意不翻案了……
  殿下都说无意皇位,不会与陛下相争了……
  他来不及多想,跪地恳求:“陛下,殿下身中瘴毒未解,请陛下允臣入住含章宫为殿下治疗。”
  抬脚准备离开的沈永和顿住脚步,他转回身,望向燕驰野与贺时序的眼神中有他们看不懂的一抹晦色。
  沈永和问:“贺时序,你要抗命吗?”
  燕驰野也就罢了,贺时序,你是朕的人啊。
  朕将随行、监视的命令交给你时,你对朕发过誓的。
  你说为朕尽忠,虽死何妨,现在你要背叛朕了吗?
  贺时序没听出这是一场试探,他叩首,字句都真诚:“求陛下允臣为殿下解毒,待瘴毒解后,臣即刻搬出含章宫,无陛下之命,再不踏入一步。”
  沈明烛的手还捂在燕驰野的嘴上,他看了看正在挣扎着想要说话的燕驰野,又看了看跪伏在地的贺时序,而后他看向沈永和神色莫辨的脸……
  沈明烛深深叹了口气,遗憾自己怎么才生出两只手。
  “贺时序。”沈永和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如果朕不准呢?”
  贺时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臣、臣……”
  他脱力般的瘫倒在地,竟是连跪都跪不稳。
  他额头上涔涔冒着冷汗,身子却像是冷得发抖,眼神左顾右盼,慌张到了极点。
  半晌,他颤声道:“臣遵旨。”
  贺时序低着头,目光仓皇,死死盯着地面,连余光都收紧。
  不敢看沈明烛一眼。
  第13章
  忠君爱国与心之所向在贺时序脑海中进行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厮杀,他觉得痛苦。
  从前读书,学忠孝难两全,他那时不以为意。
  可当天子的命令和他内心的道义真发生冲突的时候,他方知这是一件多为难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过是想救沈明烛。
  殿下这半生已经够坎坷了,陛下为何要下这种命令?
  陛下的命令是一定要听的,可是、可是啊……
  贺时序痛苦地闭了闭眼,嘴唇不自觉被咬破,渗出淋漓血迹。
  “你呢?”沈永和看向燕驰野。
  “他当然也会听你的。”沈明烛偏过头瞪了燕驰野一眼,才松开捂嘴的手。
  他向来温和,连警告似地瞪人时眼神也不凶狠,大抵是太过真诚,便无端让人泄气,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燕驰野别过脸,闷闷道:“是,臣自是忠于大齐。”
  语气带着几分赌气,到底没承认忠于沈永和。
  左右他这话也没错,沈永和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句话杀他。
  沈明烛微微用力,将他推向沈永和,燕驰野猝不及防下踉跄一步,他不情愿地转过身回望。
  沈明烛冲他严肃地摇了摇头。
  而后他看向终究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他的贺时序,微微而笑,笑容满是安慰的温和。
  沈永和上一次来的时候身旁跟了数十个伺候护卫的人,今日孤身前来,难免显得形单影只。
  他看向对面用眼神交流的三人,忽而有些恍惚。好似假如没有先帝的横插一脚,这或许便是事实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众星捧月的是沈明烛,无人问津的是他。
  燕驰野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不情愿地低下头,小步挪动地走到了沈永和身后。
  贺时序摇摇晃晃地起身,嘴唇几次开合,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同样走到了沈永和身后,与燕驰野一左一右。
  沈永和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不可查的笑容。
  ……有什么关系呢?
  到底,最后赢的是他,坐在皇位上的是他。
  颜慎、萧予辞、江铖……效忠的人是他,就连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庆尧也必须只能效忠他。
  沈永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出了含章宫之后不久,等候在此处的大太监伸手在燕驰野与贺时序身前挡了挡,谦卑地笑了笑,示意他们不必再跟。
  而后他自然越过他们两个,跟在沈永和身旁。
  沈永和低声吩咐:“朕每月一次的平安脉,不必让贺时序过来。”
  贺时序年轻,医术算不得顶尖,本来替皇帝看诊的活也轮不上他,因而这看似多此一举的吩咐用意就很明显了。
  大太监躬身低声应“是”,心知从此以后,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贺太医便不被天子信任了,再不会有被重用的机会。
  *
  朝堂上的事很快传到了今日告假在家没去上朝的定远将军耳朵里。
  江铖怒极反笑:“我污蔑沈明烛?以他的为人,还需要污蔑?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气势汹汹地递了牌子入宫,对着沈永和慷慨激昂陈词:“陛下,臣可以与沈明烛当面对质!”
  沈永和安抚他:“何须对质?他都认罪了,朕相信爱卿。”
  “可有传言说他清白。”江铖不愿退让:“臣要让天下人知道,沈明烛自作自受,陛下继位干干净净。”
  沈永和目光一暖:“朕知爱卿心意,此事朕自会处理,爱卿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
  “朕意已决,无需多说。”
  沈永和巴不得这事儿永远不被人提起,由此涉及到先帝的真相就能永远隐藏下去。
  “……是。”江铖不甘不愿。
  沈永和没有心力再去安抚,他面色疲惫:“如果没别的事,爱卿就退下吧。”
  “臣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江铖骂骂咧咧走在宫道上。
  他不知道今天文武百官怎么都像中了邪,居然会相信如此离奇的说法,并且还真觉得背后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般对此讳莫如深。
  哪有什么别的原因?就不能单纯是沈明烛愚蠢且坏?
  出了皇宫,回去的路上他碰见了萧予辞。
  早朝已经结束有段时间,不知萧予辞怎么这时才离宫,且脚步缓慢,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萧丞相?”江铖与萧予辞的关系还算不错,见状疑惑上前唤了他一声。
  萧予辞抬头瞥了他一眼,便默不作声地绕过江铖离开。
  他心情糟糕极了,倒不只是他多为沈明烛觉得可悲,只不过他素来自负,而今发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被耍得团团转,难免心有愤恨。
  他当年投奔沈明烛,是怀着一腔报国之心去的。
  他希望他的主君足够圣明、足够仁德,希望他是古往今来难出其一的天生帝王,而他便做个史书难寻千年一遇的贤良臣子,辅佐他的陛下,建万古不朽之功业。
  可沈明烛不是那种人,于是他干脆利落放弃了当时的太子,改投三皇子门下。
  良禽择木而栖,他问心无愧,可他好像看走了眼,错吧明珠当鱼目。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自嘲,笑自己身在局中不过一颗棋子却自视清高。也有些怒气,恨沈明烛把天下共主的位子当成一场儿戏。
  ——他自可以当个孝顺儿子,那天下人算什么?他们这些追随者又算什么?
  “萧丞相,你怎么了?”江铖关心地问。
  萧予辞又一次被挡住脚步,带着几分烦躁,冷声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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