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甚至不一定是沈明烛提出,仅仅是她自作主张,她单方面认定以沈明烛的为人,不会希望看到山河动荡。
所以她杀得如此明目张胆、大张旗鼓而后昭告天下,像一柄悬在脖子上的利剑,天下其他藩王、贪官、恶贼都得缩在脖子。
——安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就没有荆梁人呢?
*
沈明烛从江南被召回的消息许多人都知道。
联系起近日来不容乐观的局势已经皇帝只言片语流露出来的态度,他回来的目的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不管沈明烛是否有心,以他的身份、能力,此刻已经有了改朝换代的资格。
沈明烛刚进长安城门,周围就有小厮迎上。
“公子。”小厮朝他恭敬一礼,低声道:“公子才回长安,想来不知长安近日事,小的奉命而来告知公子,以谢当初宫门前公子的救命之恩。”
沈明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只看得小厮都有些慌张,方才展颜一笑,慢吞吞道:“好,你说吧。”
沈明烛在宫门前救下的人不少,谁也不清这家的主人是否是其中一个。
但这是一个多好的理由啊。
救命之恩,天然就是一段佳话的开始。
不过就是寥寥几句话而已,如若不成,也能推说是为恩人解惑,但要是成了,这可就是从龙之功。
沈明烛如此年轻,至少能保他们家族两代富贵。
这要是不心动,那他们就是傻子。
小厮将准备的话说完,也不多纠缠,又是躬身一礼便隐入人群中。
他走后,又陆续有别的小厮过来,照例说了一段话便离开。
可见聪明人也不少,大家都打着一样的主意。
每个人说的情报都大差不差,因着人多,就连一些与朝政无关的、从寂寥深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沈明烛多少也能有所耳闻。
——譬如他离开长安后,萧予辞不知如何得罪了陛下,在御书房外跪了一整夜,昏倒后才被人送回了府中。
既然听说了这件事,沈明烛难免多问几句,于是便知道了陛下这段时间对萧予辞多有冷待,就连对帝师颜慎都时常不假辞色。
小厮叹气说君心难测,沈明烛却隐约能猜到原因。
于是他也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轻微,像是一阵萧瑟秋风略过带了几株残荷的水池,连泛开的涟漪都显空洞。
身旁的贺时序心头一跳,一股浓烈的不安转瞬即逝,让他刹那间口干舌燥。
“殿下?”贺时序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语气中犹带着心有余悸的惶恐。
沈明烛“嗯”了一声,“我们入宫吧。”
连臣子们都得到了消息,沈永和自然不会一无所知,连带着也听说了沈明烛身边“络绎不绝”的盛况。
也许是意料之中,也许是对着萧予辞那次已经用光了所有情绪,沈永和此时居然奇异得没有多生气。
只不过这一幕像极了当年他与皇兄相争,满朝文武各自站队,倒叫他有些恍惚。
沈明烛甫一入宫,就被在宫门口等候的内侍带到了御书房,都没来得及回一趟含章宫。
他知事紧急,也不介意。
贺时序倒是在内侍的暗示下主动告辞离开。他早就想试试新想出来的药方了,在江南不被允许,在路上没有机会,现在才总算可以回太医署尝试一番,脚步颇有些迫不及待。
“皇兄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未让皇兄休憩片刻,是朕的不是。”见到沈明烛时,沈永和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嘴角含笑,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
沈明烛摇了摇头:“陛下言重了,陛下,我有话和你说。”
“朕也有话同皇兄说,皇兄先坐?”他引着沈明烛坐下,而后也神情自若地坐在沈明烛旁边——没坐上首的天子尊位。
“朕听说平淮河道即将竣工,多亏了皇兄,皇兄才气显赫,实在让朕羡慕,无怪江南百姓也对皇兄如此爱重。”沈永和笑着言道,仿佛意有所指。
沈永和必须承认,分明找沈明烛问策有更简单的方法,他却硬是千里迢迢召他回来,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他记得许多年前,幼时的沈明烛曾突发奇想要去大漠寻燕长宁,先帝拒绝了。
事后先帝将他抱在膝上,掰碎了教他,告诉他之所以不然沈明烛去北境,不是怕对方遇到危险,是因为大漠是沈明烛的领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有燕长宁的大漠,天然就归属于沈明烛。
现在沈明烛的领地又多了一个。
沈永和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相信沈明烛的为人。只是有些人到了一定高度,自然而然就有了威胁。
哪怕沈明烛一生不生反心,可万一有人在他身上披了一件黄袍呢?
如果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是燕长宁、燕驰野、贺时序、萧予辞、颜慎、庆尧、顾央、余梁……沈明烛这样心软,真的能舍得治他们的罪吗?
真要有那天,沈明烛要么杀了他们证实自己确无贰心,要么就只能将错就错。
能在沈明烛身上披龙袍的人太多了,能让沈明烛不舍得下手的人也太多了。他防的岂止是一个人啊,是这人身边与日俱增的拥趸。
他也不怕告诉沈明烛他派人盯着江南,哪怕他不说,沈明烛也能知道,就好像沈明烛一定也知道他有多大的疑心一样。
所谓皇帝,本就注定与怀疑相伴。
但是既然彼此都心知肚明,为什么又非要说出口呢?
后来过去了很久,久到沈明烛的面目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他不得不一遍遍回忆从前以留住这零星几点影子的时候,沈永和才忽然明白。
原来,在这一刻起,他就想杀了他的皇兄了。
所以他在皇兄面前,绞尽脑汁为自己想了一个借口,证明这一切不怪他,只怪古往今来所有皇帝的劣根性,怪权利将人染得面目全非。
——皇兄清白坦荡,走的每一步都是煌煌正道,可我……又何尝生来就低劣龌龊?
可惜谁也难知后事。
沈明烛仿佛未曾多想,听沈永和说起河道,他便也不客气地拿过桌案上的纸笔,再次画起图纸来。
边画边解释:“陛下,平淮河道只是其中一段,九州通渠、天下驰道,都是开辟盛世必不可少的工程,待到天下太平时,陛下千万不要吝啬金银。”
他笑了笑:“连通三大主干,经平淮向九州,可灌溉良田,亦可开辟航道。殿下必然知晓其诸多用处,我就不多说了。这图纸上的地形全是我于书中得来,可水无常形,或有疏漏之处,这督造的人选陛下还要多费些心力。”
沈明烛苦恼皱眉,“不是文章做得好就会修水利的,这其中有诸多学问……”
他认识的人还不多,没法推荐在这方面有独到见解的人才。
这图纸肖海林曾给诸多商人看过,已不是秘密,早有人描摹过呈给了沈永和。
吃惊已经吃惊过了,欢喜也欢喜过了,沈永和听着沈明烛这段话只觉得莫名其妙:“皇兄,你同朕说这些是做什么?”
为什么有种被托孤的诡异感觉?
“啊?”沈明烛微微一笑:“陛下不是想要我出征吗?离开前交代一些事情,可是我多话了,陛下嫌我啰嗦?”
第29章
是这样吗?
总觉得有点奇怪。
沈永和压下这股怪异感, 正色道:“皇兄金玉良言,朕受教了,至于出征……”
他侧过脸, 不去看沈明烛,状似漫不经心:“皇兄何出此言?皇兄是朕的兄长,万金之躯,如何能以身涉险?”
沈明烛不答,他笑了笑,又道:“陛下, 苏千慕苏姑娘想要拿下于阗,可否让庆尧带三千将士相助?”
沈永和顿了顿, 忽而冷笑一声:“朕为何要帮荆梁余孽?”
沈明烛语气困惑:“于阗被灭,大齐南境也可安定, 这样不好吗?”
“安定?难道不是换了一个敌人?是于阗还是荆梁, 于朕而言并无分别。”
“可是陛下,苏姑娘会向大齐借兵,本就是表示了她无意与大齐为敌的态度, 要不然, 只凭她自己也一样能拿下于阗, 至多或早或晚的问题罢了。难道陛下还怀疑苏姑娘的能力吗?”
“闭嘴!”他言语中满是对苏千慕的维护,沈永和不知为何横生一股怒气,“沈明烛,你是大齐的皇子,不是荆梁人!”
苏千慕苏千慕,满口都是苏千慕,她有什么了不起?
“啊?”沈明烛不知他的怒气从何而来,疑惑道:“但荆梁已经亡了, 荆梁人如今,不也是大齐人吗?”
他向来有着如大海一般的胸怀,天底下任何人在他眼里,似乎都无甚差别。
沈永和敬仰他这份气度,也恨极了这份公平。
可恨从何而来?个中缘由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沈永和默了片刻,“倘若朕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