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可是……以后呢?
  等他们这一代人全部死去,等他们的孙子也有了孩子,谁来记得那一切?
  谁来记得他们的生命缘起何处?谁来记得他们日夜遥望的远方?谁来将他们民族的名字刻在后世子孙脊梁深处?
  他们怕极了。
  幸好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们等到了来接他们回家的同胞。
  城破那日,百姓极少见没有像经历从前战事一样躲在家中,他们打开了房门,期待又恐慌地看着大军走进。
  魏敦山望着满城含泪的目光,不由得垂下眼,像是不敢对视。
  他承受不起这种目光背后的重量。
  魏敦山忽然知道当时契胡弃城逃跑的消息传来时,沈明烛为何也不多见喜色,而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也有点想叹气了。
  魏敦山猛地骑着马调转方向,大声道:“我再强调一次,入城之后,不得惊扰百姓,你们是大雍的兵,大雍的兵保家卫国,保护的就是他们。公子治军的风格你们是知道的,若有触犯军纪之举,严惩不贷!”
  将士们目光坚毅,齐声应道:“是!”
  他们穿着厚实的盔甲,骑着高头大马,手中还拿着武器。
  黑压压一片从城门口进来,本该是极具压迫感的场面,但百姓不知为何都放松了许多。
  他们放下心,从家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吃食干粮。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多谢钟将军大恩。”
  “钟将军天神下凡,天佑我朝。”
  “我等回去为将军立长生祠,愿将军长命百岁。”
  钟北尧的名声随着突骑军一场场胜利传遍天下,一如当初的秦铮。
  有心人或许知道功劳大半在这个全军上下都极为信服的所谓监军,毕竟钟北尧从前可没这种本事。
  契胡也知道真正让他们节节败退的是个新出现的银袍小将,连钟北尧都对他恭敬有加。
  但百姓只知突骑军的将军是钟北尧。
  他们不知道监军、军师之类的人物,也不太明白魏敦山提起的为何会是“公子”而非“将军”,但既然主将是钟北尧,那些人一定也都听他的。
  举城尽诵“钟北尧”之名。
  先一步和沈明烛进了城,正在城主府对着账目抓耳挠腮的钟北尧听到外面的喊声涨红了脸。
  他坐立难安,支支吾吾道:“公、公子……”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嗯?”
  契胡有自知之明,知道在治理庶务一道不如坚信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大雍人出色,所以城主身边的几个账房、谋士都是大雍人。
  沈明烛要了解这些年城里的赋税营收与户籍数量,便把他们也一起叫了过来。
  几人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眼下不由得奇怪地对视一眼,实在不知突骑军最高主将钟北尧怎么会对一个少年毕恭毕敬。
  钟北尧被门外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声叫得有些心虚:“这几次战事都是公子的功劳,我不敢居功,要不我还是想个办法澄清吧?”
  第128章
  钟北尧觉得自己愧不敢当。
  世人夸他的言论越来越过分, 一开始还只是将他与秦铮并列相提,赞他们是大雍双战神。后来别说秦铮,即使从古至今所有名将复生, 好似都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钟北尧:“……”
  他何德何能。
  他倒是真希望他有这么厉害,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这段时间在沈明烛身边都快被打击成废物了,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当个将军。
  军营里还好,大家都知道情况,顶多私下传“钟将军有反心, 给自己找了个新主君”,总体而言对沈明烛才是军队核心接受良好。
  但外面可就不一样了。
  钟北尧去卖俘虏的时候也跟几个城主打过交道, 他试图澄清,他说没有没有, 不是他的功劳。
  结果城主们夸得更厉害了, 说他“谦虚温谨,不以才地矜物”,俨然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人间百年难一遇。
  钟北尧有苦说不出。
  沈明烛轻啧一声:“你怕什么?夸你你就受着, 又不是骂你。”
  钟北尧苦着脸:“受之有愧, 诚惶诚恐。”
  沈明烛想了想,问他:“不喊‘钟北尧’,那要喊什么?”
  他面带嫌弃:“总不能喊‘元复举’吧?”
  这倒是个问题,钟北尧认真地思考。
  沈明烛来了兴趣,兴致勃勃地探讨:“喊‘沈明烛’?喊‘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钟北尧震惊。
  旁边站着的几个老账房“扑通”一声跪下。
  钟北尧警惕四望,见大门敞开无人在外偷听,屋内只有他们几个人,尚可控制。
  他松了一口气, 抱怨道:“您怎么直接说出来了?”
  “这也怕那也怕,你们怎么什么都害怕?”沈明烛起身将上了年纪的账房、谋士们扶起来,笑意盈盈:“现在放心了?不担心朕是要揭竿而起,据清淮二州之地反了朝廷?”
  老账房面带羞赧,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动,“是草民无知,陛下恕罪。”
  他没想到有生之年他居然能亲眼看见皇帝。
  他更没想到小皇帝会亲上前线夺回失地,还待他们如此宽和,以至于让他一时生不起对皇权和达官显贵的恐惧。
  难怪钟将军对这位年轻的公子会这么恭敬,难怪突骑军上下都对他唯命是从,原来他居然是沈明烛,他居然是皇帝!
  他们的天子没有忘记他们,他们的天子亲自来了这么危险的前线。
  老账房觉得自己腿脚发软,如果不是沈明烛扶着,他一定又要跪下去。
  这是大雍的九五至尊,是这片浩瀚皇朝的主人。
  “陛、陛下,草民……”他语无伦次,目光转向自己的同僚想要寻求帮助,才发现他们已经又跪了下去。
  老账房:“……”
  不争气的东西!
  沈明烛哭笑不得,温声道:“好了,朕已了解得差不多,你们这些时日也都辛苦了,回去休息吧。朕既是微服前来,就不必声张了,告诉你们,只是想让你们放心。”
  他这段话说得真诚,老账房红了眼眶,“是,是,多谢陛下,草民等纵死也不会暴露陛下身份。”
  如果让人知道陛下离了盛京,一定会引得社稷动荡,说不定还会有人来刺杀。
  不能说不能说,万万不能说。
  “怎么就到了生死的地步了?”沈明烛无奈,“接下来清淮二州的民生朕会亲自过问,不必忧心,去休息吧。”
  钟北尧亲自将他们送了出去,回来时仍有些不赞同,委婉道:“其实陛下即便不暴露身份,他们也会尽心尽力。”
  钟北尧知道很多人都会觉得他们有反心,毕竟用兵未曾经过朝廷批复,粮草也是自己筹备的,现在还打下了地盘。
  他要不是当事人,他也会觉得这是是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但不管世人怎么想,他们确实有造反的资本,哪怕他们当真揭竿而起,老账房们也无力反抗。
  他们给契胡当账房时都尽心尽力,如今即便主子换了一个,为了百姓,他们依然会不辞辛劳。
  更何况,就算有人反对也没用,难不成还有人敢当面来他们面前骂?不想活了的话大可来试试。
  沈明烛随口道:“寝食难安五年之久,如今能让他们轻松一点就轻松一点吧,省得他们总胆战心惊担心自己成了反贼。”
  钟北尧一怔。
  什么样才算是让人想要追随的明君?
  给足够施展才华的平台,给用人不疑的信任,给良弓不因鸟尽而藏的包容。
  给尊重,也给相应的报酬。
  如此便已算难得,古往今来,能做到这些的君主少之又少。
  怎么敢奢望君主还能关注到那些细微而敏感的思绪?他肩上担负了一整个王朝的兴亡。
  他只需要能看到百姓的疾苦便够了,在那之下的悲欢、惶恐、哀愁他不必垂首去看。
  否则,倘若天底下万万人的喜怒哀乐全都系于他一身,他该多累啊。
  钟北尧很想问,陛下,你总操心这么多,你不觉得累吗?
  沈明烛接着道:“去写个折子,让朝廷派个文官过来。”
  钟北尧:“???”
  钟北尧发出疑问:“啊?”
  突然间这么合法守礼,钟北尧有些不习惯。
  沈明烛瞥了他一眼:“干嘛,你真想造反啊?”
  “不是不是,”钟北尧讨好地笑:“我这就去办。”
  *
  朝堂上吵翻了天。
  这下连郑孟贤都没办法为钟北尧开脱了,不说别的,只“私自用兵”这一项就足够判钟北尧一个死罪。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涉及两国邦交,钟北尧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你要真想打,起码得写个折子上来请命,经过内阁审理,朝堂商论,陛下同意下发圣旨,六部筹措粮草,如此才是正常的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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