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宋时微淡淡道:“君子不强人所难,在下只想在渠宿终老,还请公子成全。”
  沈明烛疑惑:“为什么?我看过你写的《论兵防七策》,披肝沥胆,一片至诚。你既有兴邦立事之心,又有经世治国之才,为何不肯跟我走?”
  此言一出他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他是来招揽宋时微的。
  宋时微早有预料,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惊讶,然而听到这句话心头依然重重一跳。
  宋时微定定地看了沈明烛一眼。
  半晌,他侧过身子,伸手引路:“请入内一叙。”
  沈明烛并不推拒,他微微而笑:“多谢。”
  宋时微还是郑孟贤曾经给原主举荐过的人才,那时“沈明烛”刚执政不久,还没敢不上早朝,但已经开始不看奏折了。
  那时郑孟贤还没辞官,兢兢业业尽丞相之责为朝廷网罗人才,他给原主写的折子里就附上了宋时微的《论兵防七策》。
  那年宋时微二十三岁,横空出世,惊才绝艳。
  他太年轻了,年轻人自带一份冲劲,更何况作为一个从小就卓尔不凡的天才,他如同一支拉满弓的弦,满腔才华与抱负喷薄欲出,迫不及待想要让天下一试他的锋芒。
  他是如此的意气风发,这让他甚至等不及三年一次的科考。
  郑孟贤是众所周知的贤能,宋时微的自荐信轻易就摆在了他的案头。
  他确实有才,郑孟贤一见之下惊喜不已,迫不及待地将其举荐给了“沈明烛”。
  ——不强求小皇帝能当个伯乐,但宋时微的才气力透纸背,小皇帝只要长了眼睛且识字,他就不该错过这个人才。
  可惜日子一天天过去,始终没有回应。
  而这段时间里,韩如海已经开始越过沈明烛掌控朝政,郑孟贤忙着劝诫小皇帝,忙着对付奸臣,也就顾不上所谓天才。
  再之后郑孟贤辞官,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这封举荐人才的奏折原主扫了一眼就丢在了一旁,至今还堆在他的案头。
  无人得知轻飘飘几个字眼,轻而易举埋没了一个人才。
  沈明烛接收记忆的时候就把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接连几场胜仗,他的地盘越来越大,是时候多发展点人手了。
  沈明烛记得奏疏上说宋时微是渠宿人士,他猜想宋时微在盛京没得到重用或许会回故乡,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让钟北尧查了查。
  没有也没关系,大不了再找,总归这样的人才,在哪里都不会籍籍无名。
  所以说当皇帝就是好,全天下人才都是他的。
  沈明烛很满足,而且他的运气果然很好,随便一猜就猜中宋时微回了渠宿。
  没开玩笑,他可能真是天命之子。
  宋时微将他们带到了书房。
  他的书房并不大,沈明烛看了看,让魏敦山带着人在外面等。
  魏敦山不是很放心:“公子,让壮虎他们在外面守着就行了,我跟在您身边。”
  沈明烛指了指宋时微,又指了指自己,“你觉得要是打起来了,我们俩之间死的是谁?”
  魏敦山:“……”
  这还用说吗?虽然他们公子年幼、清瘦、文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但毕竟学过武功上过战场。
  魏敦山期期艾艾:“死的是他。但是公子,你别总是一口一个死的,很不吉利。”
  宋时微:“……”
  你们这对主仆真的很不礼貌。
  魏敦山一步三回头带着人出去站岗了,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宋时微起身把门掩上。
  而后他从架子上拿了一套新茶具,又拿出一盒茶叶,点燃炉子,烧水温杯,一丝不苟地泡一壶茶。
  书房内燃着浅淡的香,轻烟袅袅。
  这样的环境总是很适合说些什么,宋时微沉吟片刻,轻轻笑了笑,目光变得渺远,“我该从何处说起……”
  “我幼年丧父,我的母亲靠着针线活把我养大,供我吃穿、读书、学业。我虽出身微贱,但有母亲护着,属实也没受过太多委屈。母亲总盼我能出人头地,盼我能过得好,我也想早日报答母亲生养之恩。我学得认真,很快,我的夫子就说,他没什么能教我的了。”
  “我又学了几年,二十三岁时,夫子让我进京去搏一番前程。我笃定我能在车马骈阗、熙熙攘攘的盛京占据一席之地,于是我带着我的母亲一同入京。时年太后薨逝,本该开始的科举试取消,下一届需再等三年。”
  宋时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我那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仗着有几分才气,敢以一人比肩天下群贤。”
  “我不愿再三年。”
  “我写了一篇文章——《论兵防七策》,洋洋洒洒三千字,大放厥词论古今,自以为落笔可定天下。我把文章递给了郑国公,国公宽仁大度,为士人之典范,他宽恕了我的桀骜自恃,说会将我引荐给当今圣上。”
  “可是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回音。”
  第131章
  说到这里, 宋时微沉默了很久。
  他重复着谴责自己,“我那时太自负了……”
  “我觉得,陛下还不召我, 定然是因为一篇文章还不够。”
  水烧开了,水雾氤氲蒸腾化成白烟,模糊了宋时微的眉眼,只听得他的声音低低的,渺远又空洞。
  “我的才华浩如烟海,寥寥数语岂可尽述?于是我频繁地参加诗会, 坐而论道,挥斥方遒, 指点天下大事。那时的我,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曾想名声才学还没传出去, 反倒因屡出风头先得罪了人。”
  “我被罗织了几项罪名, 狼狈下狱,幸而郑国公相救,只在狱中待了两天便被放出。”
  他三言两语将这段过往带过, 平铺直叙的语气说到这里蓦然有了几分起伏, “可是我出来后才知道, 我的母亲见我久不归家,担心我出事,出门来寻。她的眼睛因从前针线活做太多,在暗中难以视物。”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不下心摔了一跤,磕到了头,街坊听到呼救声赶来时已经回天乏术。”
  宋时微猛地咬紧了牙,借疼痛挣来几份冷静, 只是刹那红了的眼眶出卖了心事。
  他声音沙哑,“我的母亲,是天底下第一爱我之人。”
  可是那天晚上,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
  他从来都不是让母亲省心的孩子,母亲一直担心他太过心高气傲引来祸患,而他果然闹出了事。
  没有出人头地,也没能陪着母亲安稳度日。
  终母亲一生,没有看到他过得好的那天。
  他的母亲至死都在忧愁他的未来。
  故事说得差不多,茶也已经泡好。
  宋时微把杯子放在沈明烛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家中简陋,多有怠慢,这茶是在下亲手所种,公子尝尝?”
  他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重新恢复了“在下”的自称,谦和有礼。
  沈明烛眉眼黯然,“对不起。”
  他确实不知道,宋时微离开盛京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宋时微微微笑了笑:“不必道歉,是我自己提起的。”
  他不紧不慢:“《论兵防七策》,写出来后,在下只给郑国公郑大人看过,国公上呈天听,这过程中,或许郑大人也曾与同僚提起,但也绝非寻常人可知。”
  宋时微道:“公子既知《论兵防七策》,身份定然也不同凡响,可公子今日听完这些,便该知道,在下绝不可能跟您走。”
  他当年就是太自以为是,自觉天下尽在掌握,才会让母亲在不安中离世。
  可原来天赋、才华是这世间最鸡肋的东西,在家世出众的人身上是价值千金的锦上添花,落在他们身上,便是祸患来源。
  他妥协了。
  母亲不在了,也带走了一半的宋时微,那些少年意气生生被剖解消融。说他自甘堕落也好,他委实已经没有了去拼去闯荡的心气。
  沈明烛抬眸看向他:“你是因为愧疚,因为怨责自己,所以才不肯跟我走吗?”
  你一定是不甘心的,因为你是如此才华横溢,你应该做更伟大的事,你应该去改变世界。
  而不是在渠宿这个小地方,教二三弟子,困囿于柴米油盐。
  宋时微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心想,难道不应该吗?
  他害死了他的母亲,他难道不该愧疚,不该自省,不该于心难安吗?
  “宋时微,你应该知道,令堂一定不希望你折磨自己。”沈明烛知道宋时微定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文字的力量有时强大到可以撼动山岳,可语言在情感面前从来就单薄无比。
  果不其然,宋时微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他举杯送客,“公子,您该走了。”
  宋时微难道就找不出开解自己的理由吗?他这么聪明,只要他想,这些话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但是母亲的离世就这么摆在他面前了。
  总要找个人去责怪。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