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心平气和地评点着,宛若事不关己的看客。
  曲红绡跪身在下,自袖中取了账册与信笺呈上,继续道:“启禀陛下,民女家中本有四口,长姐早逝,四弟早年被害,如今只民女与三妹曲三娘相依为命。严知州捉走民女的妹妹,以其性命要挟民女入秦楼为妓,多年来为其递送京中的消息。”
  “民女虽一介布衣,不懂诗书,不通文墨,却也知忠君报国的道理,知道此事是一国之祸——今忤圣意,犯龙颜,斗胆将此证据呈与陛下。”
  “民女自知有罪,愿求一死,但此为我一人之罪,三娘尚是孩童,此半生已然受尽苦楚,愿陛下网开一面,饶她不死。”
  姜满心下一沉。
  太康……曲三娘。
  是了,是那个前世时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曲三娘。
  是那个曾为她所救,又甘愿以身涉险,取得洛璟的罪证来报答她的姑娘。
  第19章
  将话说完,曲红绡叩首再拜,缓缓起身。
  她的脚步虚浮一瞬,席间人还未见她站稳。便见那道影猛然朝殿侧的廊柱撞去。
  姜满下意识坐直身体,捏紧了手中茶盏。
  心跳未得平息之际,一道影忽而自对面席位冲出,拦下险些撞上廊柱的曲红绡。
  姜满的手松下几分,背后不知觉间已冒了冷汗。
  她朝殿中看去,余光瞥见立在阴影里的魏澄顿了脚步,重新隐入暗中。
  秦让扶住颤抖不休的曲红绡,转身跪在御前,唤了声:“陛下。”
  皇上有些意外地瞧着他,微抬了抬眉:“怎么,秦让,你也有话要说?”
  秦让望向御阶之上,余光却瞥一眼洛长安的方向。
  他攥紧了指节:“臣的确有话要说,陛下容禀。”
  皇上待他一向温和,点了点头,道:“说说吧?”
  秦让咬咬牙:“臣其实……早知曲红绡所禀之事。”
  皇上似笑非笑:“既如此,你为何不早呈禀?”
  “臣……”
  秦让迟疑一瞬,看向跪在身旁,面色灰白的曲红绡。
  他顺着她的谎圆下去:“臣倾慕曲红绡许久,曾几番提及为其赎身,但她从未答允过。”
  “后经臣多方探查,才知她是受人胁迫不得不留在绮春阁……故而曲红绡呈禀之事,臣亦请陛下明察。”
  话音才落,便有一大臣起身上前,走至殿中央。
  大臣看着跪在殿中二人,开口斥道:“陛下,京中皆知,这曲红绡是绮春阁的头牌娘子,若真如她所言,她助严知州行谋逆之事在前,勾引秦世子在后,实在是罪不容诛。”
  一语落下,殿中陡然燃起硝烟。
  秦让怒目瞧向那大臣,后槽牙几乎咬碎:“赵希,你老眼昏花了是不是,那些谋逆的行径桩桩件件都是严知州所为,你仗着他背靠长公主,不敢弹劾他,反倒先来定曲红绡的罪?”
  赵希已是天命之年,两鬓全生了华发,猝然被秦让指名道姓,抬起的手指颤颤巍巍。
  他指着秦让,嗓音里含着怒意:“秦世子,你不要太过无礼。我念你正值年少不知轻重才好言相劝,你如此不知礼数,看来是已经被这祸水红颜蛊惑了心智!”
  “我无礼?我看是你被我说中了心思,恼羞成怒了罢?”
  秦让反唇相讥,“我的确正值年少,有些冥顽不灵的老顽固却快要入土,与其张口闭口要旁人的性命,不如用这空闲来挑选挑选,自己合眼后要躺在什么样的棺材里。”
  赵希被他气急,一口气险些卡在喉间喘不上来。
  即便如此,他却不肯罢休,拼了命地从剧烈的咳嗽里挤出几声训斥:“秦让,你,你目无尊长!你这黄口小儿!”
  “目无尊长?黄口小儿?”
  秦让冷眼瞧着他咳,嗤笑道,“赵大人慢些咳,我瞧您可是身将就木,可别在这等团圆的日子里咳咽了气,届时讹上我,我这黄口小儿至多送你一张黄花梨的棺材板儿盖。”
  眼瞧着秦让的言辞愈发出格,御阶上传来两声轻咳。
  殿中倏然安静。
  皇上终于发了话。
  “此事尚待查证,交给御史台去办,至于曲红绡……”
  秦让匆匆叩首,收敛了方才的嚣张性子:“陛下,臣自知行事荒唐,但曲红绡是受人所迫,请陛下从轻发落,准臣将曲红绡带离绮春阁……”
  曲红绡却打断他的话:“禀陛下,民女与秦世子不过萍水相逢,民女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行了,都少说两句。”
  皇上抬了抬手,“押她下去,等此事查清再行处置。”
  秦让不愿作罢:“陛下,陛下!”
  皇上的嗓音里终于染了几分冷意:“秦让,若你还想保她,保你世子之称,便退
  回你该去的位置。”
  秦让垂首,沉默下来。
  “本是个好日子,却叫孤听了一首戛然而止的曲。”
  皇上轻揉脑侧,起身拂袖,“看了这样热闹的一场戏——孤也乏了,众卿赏完曲,便自行去留罢。”
  郑贵妃匆匆跟上他:“陛下,妾扶您回去歇息。”
  众臣起身恭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珠帘后。
  曲红绡被带离奉元殿,殿中的秦让撑着膝起身。
  他冷冷目送那两道离席的身影,又剜了一眼已退回席间的赵希,脚步踉跄,缓缓走到洛长安的案前。
  “三殿下。”
  他自斟了酒,抬眼看向洛长安,眼中似燃着一团熊熊的火,“臣敬您的好谋算。”
  洛长安平静地看着他,拿起只酒盏。
  他没有拂他的面子,抬起酒盏,轻盈盈地碰了碰他敬来的杯盏。
  秦让指节颤抖,酒盏险些脱手。
  他不管洛长安是否饮了酒,自饮下一盏,掷了杯,转身离去。
  姜满将一切瞧在眼里,心间五味杂陈。
  她自洛长安口中得知,曲红绡与秦让自三年前相识,那时的曲红绡才是及笄年岁,是被卖到秦楼的第四载。
  曲红绡上有一长姐名曲元娘,下有三妹名曲三娘,四弟名曲祖光。
  曲母在诞下曲祖光时过世,为了赚钱糊口,曲父早早将曲元娘嫁给了邻镇一商户做妾。
  嫁与卖没什么分别,曲元娘在嫁人的第二年过世。因无法再从曲元娘那里拿到银钱,曲父又将曲二娘卖去了秦楼。
  自此,曲二娘更名为曲红绡。
  曲红绡到秦楼的第二年,太康闹了一场灾荒。曲父在灾荒中离世,曲三娘与曲祖光因得曲红绡救济,勉强过活。
  又一年,严行正经长公主暗中提拔,前往太康,上任知州。
  严知州上任后,明里安土息民,为太康的穷苦人家送去吃用,借而收养穷苦人家的亦或流离在外的孩童,暗里行的实则是买卖害命的勾当,曲家的两个孩童亦在其中。
  曲祖光早早被害而亡,曲红绡为救出曲三娘想尽办法,最终以一段落了满指血的琵琶曲引得路经的秦让注意,与其相识。
  秦让向来是多情之人,应了曲红绡所求,伸手相助,暗中胁迫严知州,护住了曲三娘一条小命。
  自太康到燕京,曲红绡与秦让相识四载,亦合作四载。
  人非草木,如今看来,二人多年的交情下,利益与交易早已不占上风。
  姜满想得出神,目光一时没来得及收回,再回神,对上洛长安望来的目光。
  他手中仍端着那只酒盏,瞧她也望来,朝她弯了弯眼睛,饮下了那盏酒。
  皇上离席,酒过两巡,宴上的人也开始随意起来。
  “姜姐姐。”
  六公主洛檀离了席位,提着裙摆蹭过来。
  她顺着姜满的目光转头看,又问,“姐姐是在看三皇兄么?”
  姜满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洛檀的生母早逝,自幼养在静妃宫中,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早早养成一副会察言观色的敏锐性子。
  所幸静妃是个不争不抢的,这许多年间待洛檀也极好,才叫她在渐渐生出几分被娇宠出的孩子气来。
  听姜满这样说,洛檀轻声笑笑,没有问下去。
  她看着姜满的侧脸,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姐姐,同你说一个秘密——”
  她攀着姜满的手臂,边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三皇兄府中有一幅画,你与画像上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呢。”
  第20章
  姜满的脊背僵了僵,转过头时连颈骨都好似咯吱作响。
  她僵硬地问:“殿下说……画像?”
  洛檀笑着,冲她眨眨眼。
  “是呀,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同旁人说呀。”
  说罢,洛檀再次神神秘秘地凑来。
  她与姜满头抵着头,讲女孩子家的小秘密似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些,“前些时日我本是听母妃的话,要到三皇兄府中去借一本古帖来临摹,这还是我到他书房去寻古帖时无意间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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