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对不起。”
  离殇一道叹息,落地无声。
  一如他的人生,在欺骗与懵懂中戛然而止。
  卫桥抱着他微冷的尸身,动了动嘴唇,千言万语都在此刻缄默。
  原一站在不远处,没有出声打扰,而是默默离开,在洞口站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他望向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渐渐变暗,云层渐渐变黑,中间甚至有黑色的絮状物飘起,四周狂风大作,吹得树歪草倒,灵气顺着气流迅速流向云层中央,强烈的压迫感弥漫整个天空,大批动物朝着外部奔逃,慌乱间压倒大片树木,群鸟纷飞,一副世界末日的模样。
  阿斯托克往外挪了下位置,给原一挡风。
  卫桥将离殇尸体草草安葬后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这意味着离鼎天的登天路计划开始了。
  他立刻就要赶回华青宗,最快的办法当然是御剑飞行。
  可当他真的掐诀上剑后却发现,在飞剑上反而更容易受狂风和紊乱的灵气影响,虽然也能飞,但要消耗成倍增长的灵气去抵抗,就卫桥剩下的灵气能不能支持到回青华宗还是未知。
  在卫桥咬牙要强行催动灵气时,一直不吭声的原一却向他伸出手。
  “上来。”
  卫桥抬头一看,一只足有三层楼高,形似巨蟒,却无鳞覆身,浑身冒着黑色雾气的邪祟站在面前,它两只宛若灯笼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这样一只仅仅存在着就让人感到莫大压迫力的眷属,只是原一离开时顺手从树上揪下的一片树叶。
  在等卫桥的过程中,一只不长眼的蟒蛇想在逃亡路上饱餐一顿,就这么幸运的和眷属融合后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原一坐在姑且被称为巨蟒的眷属头顶,为了让他更好坐稳,眷属甚至努力让头顶长出具有分叉的犄角,只为了他能顺手抓住。
  粗壮的蛇尾递到卫桥面前,尾巴还不耐地甩了甩,一看就很不想让卫桥上来的模样,但吾主让它这么做了,它也只能耐下性子,让那个低等眷属和面前弱小的人类勉强搭这趟顺风车。
  原一第一次坐这么个庞然大物,但他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异常地兴奋。
  眼看卫桥踟蹰不前,他还催促道:“快点!现在赶过去说不定还来得及。”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离鼎天的计划已经能影响整个五重天,大概率已经得手了,但万一呢?
  此情此景,却让卫桥有一瞬的恍惚。
  他又想起了星穹。
  在那个满目苍夷,已沦为废墟的星穹,在满天繁星下,他也是这般邀请原一登上自己的长剑。
  万籁俱寂的劫后余生中,他载着自己唯一的伙伴奔向同样的地方,尽管心有疑虑,哪怕疑点重重,可那时候的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卫桥曾和原一说过,是从小到大的痛苦造就了他这个人,这柄剑。
  可原一却摇摇头,认真地对他说:“不,卫桥,从来都不是苦难造就了你。”
  “苦难就是苦难,不值得任何歌颂。”
  “值得歌颂的,是你面对它们的决心,还有一次次不被苦难打倒的坚韧。”
  那是从未有人对卫桥说过的话。
  从分宗弟子一跃成为长老的徒弟,为了师父的善意,他不敢与人争执,怕给师父带去麻烦,又不想让师父担心,所有的冷嘲热讽都藏在心底,只拼了命的练剑,以此证明自己值得当师父的徒弟,在日复一日的勤勉后,所有的伤痛似乎都成了家常便饭。
  作为师父好友孩子的师弟拜入师门,因为练剑辛苦而撒娇卖痴,屡屡把师父气得大发雷霆,抄着木棍把师弟追得上蹿下跳,经常将自己作为榜样训斥师弟:“你师兄他都不用我说,每天挥剑一万次,寒来暑往从不停歇,哪怕上次受了重伤,也要大早晨爬起来磨练剑招,而你呢?冷了热了都喊苦,你瞧瞧你像个剑客吗!”
  师弟扁着嘴,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不管不管,我又不想当什么剑仙,我就想学个本事,让我爹我娘过年不唠叨我,什么三千大道,嗨呀,太远啦,太远啦!我的目标就是活过我爹和我娘,让他们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赶紧去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当他们儿子呢!”
  师父气得直接把好友拎过来,让他们好好教训一顿不着调的师弟。
  鹤归父母来了后听到这话确实很生气,把师弟打得嗷嗷叫。
  但训着训着,似乎哪里又不一样了。
  “疼——疼——娘唉,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下辈子不想我再当你们儿子吗?”师弟泪眼朦胧地看着父母,可怜巴巴的模样让两人瞬间泄了气。
  “说什么胡话!”两人一左一右给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鹤归母亲熟练地揪起一只耳朵,苦口婆心道:“我和你爹天赋有限,迟早有一天寿终正寝,如果你一味依靠我们,那未来该怎么办?我和你爹当然欢迎你下辈子再找我们,反正也被你赖上这辈子了,下辈子也不差那一回了。可如果未来你找了道侣,你的道侣怎么办?”
  师弟沉思片刻,眼睛一亮:“懂了,找个比我强的。”
  “你发癔症!人家比你强的凭什么看上你!”
  “那就不找道侣,反正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俩,所以为了我,你俩也要努力!不要老想着天赋不够,就这样安心等死——不然你俩死了,我也不远了。”师弟猛地站起,一把搂住父母,笑嘻嘻道,“在我眼里,爹和娘是整个玄幻侧最最最最最最最有天赋的人!我答应你们,只要你们努力,我也努力!”
  鹤归父母双双叹息,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人父母,哪里不知道孩子心底的那点小心思呢?过去认为自己天赋不行,却有道侣有孩子,人生幸福就不用再追寻完满,现在看来,恐怕还得为这个臭小子再努力多两年了。
  卫桥站在一旁,沉默不语——他自出生就受到父母的不喜,那可怖的伤疤一度让他背上“不详”的名头,直到一次意外被选入分宗,他的父母也从未寄过一封信,看过一次他。
  就连话本里,落魄的主人公奋起夺名,于是过去抛弃的他的家人又舔着脸回来的戏码也没有发生。
  他们连他的名声都不屑沾染,仿佛划分界限,再无瓜葛。
  一场风波就此停息,师弟练剑确实努力了不少,但也还是三天晒网,两天打鱼,最后连师父都懒得理他,但为了不让他堕了自己的名头,总是拘着不给出门。
  即使天天被这个弟子气到头疼,但卫桥知道,师父是喜欢师弟的。
  对于自己,师父只会教导剑法,当自己的剑法已经超过师父时,见面也就只剩寥寥无几的叮嘱,他似乎有很多想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可对师弟,师父却会事无巨细的吩咐,上到今天又去哪里偷懒,下到这个月要学会的东西有没有熟练,和师弟在一起时,师父脸上也会多很多笑容。
  事实上,不仅是师父,卫桥也很喜欢这个师弟。
  他不会畏惧自己可怖的伤痕,也不会因为他被排挤而迁怒,甚至还会挺身而出帮自己去应对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师兄,你太善良了。”师弟总是这样抱怨,如果发生在卫桥身上的那些事发生在他身上,他别说打得过,就是打不过也要把整个宗门闹翻天。
  可卫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他那时想,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只需要握紧手中的长剑,所有的痛苦是淬炼自己的火焰,只有忍受这些,才能炼化最坚硬的剑身。
  卫桥一直都是这么认为,可原一却直接否定了他的想法。
  听了原一的话,卫桥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眼上的伤疤,在那一刻,他读懂了原一未曾说完的话——
  “卫桥,你不是生来就该承受这份痛苦的。”
  “你也是人,你可以愤怒,你可以悲伤,你可以理直气壮的让那些瞧不起你,那些欺辱你的人,跪在你面前痛哭流涕的道歉。”
  如果善良被认为软弱,如果退让被当做可欺,那就不要再为别人着想,哪怕不能夺得尊敬,也要别人心生畏惧。
  一味的忍让,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自己最重视的亲朋好友。
  在他尚未被逐出玄幻侧之前,师父曾对他说:“你的剑法已经成熟,剑招更是如鱼得水,可是卫桥,你的剑太空茫了,你到底为什么挥剑,你从始至终都没想明白过。”
  为什么?
  卫桥从来没有想过。
  一开始用剑,是因为师父用剑。
  后来开始练剑,是因为师父和宗门告诉他,要用剑守护苍生。
  可当师父在家族和自己之间选择了前者,当宗门用苍生将他逐离,他之前挥剑的理由似乎就都不在了。
  直到遇见原一。
  记不清多远的路途,他与原一相处了那么久,嬉笑怒骂的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当天使将他拉入幻境,过往种种已不再成为困住他的枷锁,而是来时走过的泥泞,他已不再像过去,漫步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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