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每一行字都浸着泪,以至于字字清晰,好不含糊:“总有一天——”
  “我会亲手斩下他的头颅!”
  空空的面前,唯有这句话掷地有声,久不弥散。
  …………
  张卓的狠话,被原一一字不动地传达给了迪尤尔。
  对此,迪尤尔只是勾起在层层羽毛下懒散的嘴角,祖母绿的眸子带着明晃晃的笑意,仿佛是听见了什么玩笑,从鸟喙中吐出两个字——
  “有趣。”
  他和原一记忆中的迪尤尔是同一条时间线上的存在,但原一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刻薄,对“时间让人成长”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起码在他记忆中的迪尤尔,绝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幅带着明晃晃恶意的模样,只会不动声色地微笑,然后微微弯腰问他如何看待这件事。
  可惜,这位更加年轻,刚诞生没多久的年轻乌鸦先生,还没有学会如何在他敬爱的存在面前装模作样。
  这感觉很新鲜,原一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被注视的乌鸦瞬间挺直了腰板,为吾主的凝视而感到欢喜,却还要装作淡定的模样,但发亮的祖母绿眸子却暴露了他的真情实感。
  原一来这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想知道迪尤尔到底是怎么诞生的。
  或者说——
  迪尤尔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就连他都无法直接看清?
  在所有和原一有关系的眷属中,原初和迪尤尔是最特别的。
  前者是祂失败的意识体,然后逐渐沦为眷属,但本质上是祂过去的一抹意识,所以本体才会也是和原一一样是淡淡的薄雾。
  但后者,也就是迪尤尔,即使自己的记忆里有因为他一句话,而导致迪尤尔变成如今鸟首人身的模样,但观其本质却不是乌鸦,而是更加模糊的某种东西。
  一个原一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看到的东西。
  其他的眷属只需要按照时间线正常出现诞生——毕竟基本上都是他“玩游戏”时候弄出来的杰作。
  但迪尤尔却是在他玩游戏之前就诞生的,还与那些一并入侵世界的眷属不同,他的诞生是和原一直接相关的。
  年轻的迪尤尔听了他的问话,歪了歪脑袋,似乎有些奇怪他的这个问题。
  “您不记得了吗?”他问。
  原一疑惑地看着他,他确定自己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迪尤尔是如此诞生的。
  见到迪尤尔的第一面,就是小时候的自己意外走失,然后被他带着到处乱逛,最后因为一句话确定了鸟首人身的模样。
  但听迪尤尔的意思,却好像在他记忆之前,就已经诞生了?
  年轻的迪尤尔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振作起来,他张开了羽翼,黑色的鸦羽瞬间布满了整个房间。
  答案已经摆在原一的面前。
  原一扫过他熟悉的羽翼,目光忽然在一处停滞了下来。
  他们四目相对——
  不,准确来说。
  是迪尤尔羽翼上无数的眼睛,都在直勾勾地盯着原一,带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原一终于想起来为什么它们如此的眼熟了.
  它们与身体上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为什么迪尤尔的羽毛有那么强烈的污染性?为什么迪尤尔说过“您赐予我的眼睛可以看到很远”,为什么迪尤尔总是知道很多事情。
  因为。
  迪尤尔就是祂的眼睛。
  是祂从身体上挖出一只鲜活的眼睛,从世界之外的某处落下,用来注视他成长的眼睛。
  祂始终在注视他。
  从未停歇。
  第137章 复苏
  如果换成别人, 知道自己一直被注视着,心里多少会有些不得劲,但原一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特指眷属们良好的精神状态——竟觉得一点也不意外。
  既然被污染诞生的眷属都无可避免的染上疯狂, 那么作为万恶之源的身体拥有这样非人的惊悚感倒是合情合理。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身体一直看着他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谁还不照个镜子呢?
  原一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得到答案的他就准备要离开。
  谁知年轻的迪尤尔却轻轻牵住他的衣角, 祖母绿的兽眸里倒映出他的模样, 像是要把原一记在心里。
  “我是您最喜欢的眷属吗?”年轻的迪尤尔说这话时眼神是期盼的,仿佛对这件事很有信心。
  可惜——
  “不, 你不是。”原一冷静地拨开他的手,就算不把哥哥算进眷属里的话, 迪尤尔也排不到第一。
  年轻的迪尤尔有些怔愣,连眼睛都黯淡了不少。
  年轻的迪尤尔对比起那个心黑到可以流油的未来的迪尤尔简直就是朵可怜无助的小白花,他的情绪太明显, 微微低着头的样子实在可怜, 以至于让板着脸装严肃的原一都心虚了起来。
  但想想迪尤尔做的那些“好事”, 原一那点心虚就荡然无存了。
  “不要想那么多,反正……”
  原一身影渐淡,留下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好歹我还愿意来找你。”
  说完,原一就彻底消失不见。
  静悄悄的房间里,只剩迪尤尔浅浅的呼吸声。
  唯有年轻的迪尤尔站在原地沉思良久,丝毫不见刚刚的失落,眼里若有所思。
  ——吾主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加善良呢。
  这个本该被眷属嗤之以鼻的品质放在吾主身上后, 忽然就变得无比的高大和崇高。
  他的手抚过层层羽翼,抬头时与对面镜子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年轻的迪尤尔开始回忆吾主降临后的所有细节——少年的体型、下意识的嫌弃、变扭的亲近。
  种种的反应都为他描绘了一个未来自己的模样。
  年轻的迪尤尔试着微笑。
  起初他还有些僵硬, 但聪明的大脑会让这个动作变得越来越简单。
  直到日暮西沉,夕阳将房间分割成两半。
  迪尤尔下半身连同羽毛隐匿在黑暗中,唯有上半身显露在阳光中。
  如果原一在这里一定会惊讶的发现——
  此刻的迪尤尔,已经和记忆中始终微笑的乌鸦先生,别无二样。
  衔尾的命运在此刻落下榫子,形成了轮回的闭环。
  …………
  意识像火烛明明灭灭,纯黑的空间内响起翅膀翻腾的声音,扰得人不得安宁。
  为什么在归终之所,还能听见那只乌鸦嘈杂的响声?
  淡淡的不悦浮现脑海,连带着尚未消弭的记忆一起在他意识中浮沉。
  乌鸦是什么?归终之所又是什么?
  他找不到答案,但这并不会让他焦虑,事实上他并不关心问题的答案,于他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什么才是大事呢?
  意识中忽然闪过这么一个问题。
  思考的一瞬间,四周的一切都变慢了。
  他翻遍所有的记忆,除却绿色的草坪和漆黑的乌鸦,竟空空如也。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茫然地迷失在记忆的迷宫中,每当他试图往前走,就会发现这又是一段绝路,只有残余的断崖和无望的深渊。
  无数次翻找无果后,他终于意识到——我似乎把记忆中最重要的存在弄丢了。
  悲伤包裹着意识,像一枚茧,每一次鼓动的心跳都是给他带来刺痛的失落。
  在大部分连形体都无法保存的意识对比下,尚且看得出有几分人形的他格外突出。
  心头的失落感越来越重,快压得他喘不过气——多么新奇,他甚至不知道呼吸是什么东西,但这个词语就是这么无端端的跳到意识面前,自然而然的浮现了。
  像这样的词语还有很多。
  是罪孽吗?
  亦或是愧疚?
  他的膝盖逐渐弯曲,身躯满满佝偻弯曲,直至跪伏在地上,他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
  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仍有人愿意为他伸出援手。
  一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轻轻带起。
  他的背脊被迫挺直,来自本能的依恋让他将头颅的重量全然交到这双手之中。
  意识是没有眼睛的,他本该看不得任何东西。
  但就像那吵闹的翻腾声传达到了没有耳朵的意识中,他也看到了那个将自己从极致悲伤中捞回的存在。
  白色的绷带并不纯净,它并非全然的白色,而是带着些细棉的纹理,这种要细看才能看出的纹理在周围极致的黑暗中反倒更加清晰,纵横交错地出现在一张脸上,用起伏的凹凸描绘出一张模糊的面庞。
  他忽然很想哭。
  可是意识没有眼泪,他只能静静地听着那双手的主人如此对他说道——
  “正如我之前所说,哥哥……”
  “我将赦免你所有的罪。”
  棉作的绷带触到他的额头,他们面颊相贴,如此亲密无间,像小时候不愿一个人睡觉,非要挤着他吵吵闹闹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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