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尽管不是亲生的,但他们总有个当做“孩子”的对象。
对于不称职的父母,这个“孩子”成为他们情绪的宣泄口。
需要承担一切负面的情绪和未被实现的高标准要求,他们管这叫做爱。
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孩子”的意义。
那么当这样的“孩子”离家许久,再回来时,他们会把所有的情感短暂放到他身上。
他们会在短时间内,对周于礼很好。
周于礼本就是因为失去父母的爱才离开的,而现在,唯一的威胁——弟弟消失了,父母的爱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裴炤不敢继续往下想。
绝非是裴炤对他们之间的爱情不够自信,而是他知道,对周于礼来说,心里始终缺失着家人的爱。
时至今日,裴炤终于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对周于礼是不是不够好。
若真叫他站在天平中央,他会走向哪一端?
……
正想着,手突然被人拉住。
晃了晃。
裴炤一阵恍惚,回过神来,才看到拉住他手的不是别人,正是周于礼。
“……怎么回来了?”连裴炤都没有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没有过的惊喜。
就好像在家等候从军归来丈夫的妻子,听到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丈夫……
“带你去见我爸妈,他们……想见见你。”
……丈夫还带着在战场是认识的 “红颜知己”。
·
裴炤的心情不美丽。但在周于礼有些认真又期待的目光里,裴炤也无法拒绝,只好带着白舟蓝霁苏迪他们一起,还有一只挂件谬以。
“妈,这是我新交的朋友。”
餐桌上,周于礼向父母介绍。
周母已经不复之前那样消瘦,走出丧子之痛,他们似乎也无法对杀死亲生孩子的——所剩唯一的“孩子”产生恨意。
周母日渐丰腴。
反倒是周父似乎半瞎了双眼,两只眼睛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原本幸福的家,现在一副晚年凄惨的样子。
“……好,好好交朋友。”周母如此说,却在目光划过白舟和蓝霁的发色与瞳色后,露出浓重的不赞许。
众人也是第一次来朋友家里做客,有些拘谨敏感,尤其是蓝霁,注意到周母的表情后,担心周母误会周于礼交些坏朋友,赶忙解释道:“阿姨,我们的头发是天生的,不是染的。”
他说这话算是非常真诚了,但在普通人眼里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更何况像周父周母这样的人,若是别人敬他们三分,他们就要得寸进尺。
果然,只听周母清脆地笑了一声。
“哈哈,小娃娃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好骗,哪有人是这个发色的?没事的,阿姨知道你们小年轻喜欢搞这些。”
裴炤听着便皱起眉,直觉这顿饭不会善了。
但他——作为上门看丈母娘和老丈人的女婿,下意识想着要给他们留个好印象,虽然不见得拍马屁,但大抵是不好给白舟他们出头的。
裴炤兴致缺缺戳着眼前碗里的一块米饭,心不在焉。
突然从斜刺里伸出一双筷子,夹着一块红烧肉,往他碗里放。
顺着筷子向上看去,果然是周于礼。
裴炤稍稍有些心理安慰。周于礼总归是挂念着他的,还记得给他夹菜——
裴炤稍有安慰,正要往嘴里送,就听见女人说道:“小礼,你们关系好的啦?人家有胳膊有腿的,怎么还要你给夹菜的。”
她这话说的,在裴炤听来非常刺耳。筷子上那块红烧肉一下子从鲜美变得油腻,简直叫裴炤快要吐出来。
周于礼低低叫了一声:“妈。”
裴炤只感觉更难以下咽了,他捂了一下胃,默默放下筷子,脸上努力勾起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叔叔阿姨,我不太舒服,麻烦周同学照顾我了,我先回家了。”
裴炤说完,只感觉胸口酸涩得发涨。
他没想到,他和周于礼第一次澄清关系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从小便不是在什么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对亲人感情淡薄,从没期盼过能得到家人的祝福。
曾经他想,他与周于礼便是天造地设,木偶师的设定叫他们永远也别想分开,可现在,周于礼有了爱他的父母,他必须把“家人”这件事搬到台面上了,他想过好好表现的。
可是……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搞砸了。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是不是也要一件件搞砸呢?
裴炤大脑迟钝地想:那就全都搞砸吧,周于礼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想去争这种必输的局。
第92章
他这样想着, 然而下一秒,他抵在餐桌上的手被人牵住。
一开始只是轻轻触碰,随后那手绕了一圈, 从他向下的掌心向上插入五根手指,变成十指交握的样子。
裴炤没抬头, 眼睛似乎长在了两只交握的手上。
周于礼的声音响在耳边, 清晰且坚定。
“妈, 他不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的男朋友,是我认定, 要度过一生的人。”
莫名的,裴炤没有“被出轨”的紧张,也没有男朋友官宣的欣喜若狂,他只是松了一口气, 继而想笑。
他怎么会对周于礼的感情不自信?
周于礼明明, 爱他胜过自己,爱他爱得要疯了。
周于礼的话,像投入水池的手雷, 在裴炤心里泛起细小涟漪后,在水底轰然炸开。
水花溅伤了在场每一个人。
周母手里的餐盘落在地上,陶瓷碎了一地。
清脆的响声唤醒了在场每一个人。
“……小礼,你说什么?”周母声音微微颤抖。
裴炤不忍再看。他似乎预料到即将发生什么, 他的手微微发抖。
“妈,这是我男……”“啪!”
周于礼脸偏向一侧,裴炤应声抬头, 和着眼里的泪,他瞧见周于礼脸上鲜红的一道。
周母捂着手,她戒指后缘粗糙处, 带着一点儿皮肉碎屑,刮破了周于礼的脸。
然而她还是拔高声音,声音尖利叫道:“快松开!这像什么样子!”
·
晚风吹拂。
裴炤手上的面前轻轻抖了抖。
“……可能会留疤。”裴炤开口,许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沉得像化不开的墨。
“好。”
他们一站一坐,裴炤就站在周于礼身边,手上托着碘伏药剂,动作轻而又轻更黑周于礼处理伤口。
“对不起。”周于礼说。
裴炤记不清这是周于礼第几次认错了。
他只记得周于礼总是在对他认错。从他把周于礼带到身边,到现在,周于礼总是在向他认错。
“对不起。”周于礼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想把你介绍给家人,但是,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裴炤捧起周于礼的脸,“我很开心,周于礼,我真的很开心。”
“可是……”周于礼没有说完,他的手重重垂下来,眼眸在夜色中闪烁。
裴炤第一次见周于礼露出这样难过的神情,记忆里周于礼不常哭,少有的几次好像都是因为他。
“裴炤,我被他们赶出来了。”周于礼说,“再一次的。”
不能达到要求的“孩子”自然得不到爱。
“是你终于走出了这片阴霾。”
周于礼靠在裴炤怀里,熟悉温热的手掌从脖颈上擦过,主人的体温离得那样近。
他们有许多次离得这么近,却没有哪一次感到周遭这样寂静。
仿佛世界只剩他们相依偎。
·
天台外延,白舟和蓝霁并肩坐着,看着脚下万千灯火明明灭灭。
“原来,另一个世界长成这样,周于礼的家庭,原来是这样的。”白舟神色凝重,眉宇间似乎有化不开的忧伤。
曾经他以为,他和蓝霁之间身份的问题,不足以单拎出来谈论。白舟甚至最疲倦的时候想过,蓝霁同他闹是不懂事的行为。
他有时候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些人总要沉溺过去?
即使在过去受过伤又怎么了,难道未来不会更好了吗!
可是……
似乎人们就是对一些曾经疼痛又结痂过的伤口念念不忘,要一次次提醒强调存在,也要也许哪一天不小心碰到,便要鲜血淋漓。
“蓝,一起重新拟写一份霍尔之城的新章程吧?”
蓝霁脑袋放空,感受着耳畔的风。
这个世界的风很舒服,清风徐来,带走沉重的心情。
明天总会比今天更好的。
蓝霁这样想着。突然就听见旁边的人问自己。
“什么?”蓝霁转过头,眼里写着吃惊,他好像没听清白舟说什么。
“我说……”白舟轻柔的声音在晚风中散开,“重新建立霍尔之城的时候,一起吧。”
耳边好像有风声。
嗓子里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