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睡在瓦屋里间的农妇披衣起身,忧心忡忡地往窗隙外看浓密的雨雾。
  雨夜里,远山飘渺,唯有时不时亮起的闪电,勉强让人看清山林。
  农妇低低念了两句“阿弥陀佛”:“约摸是山神发怒了,别引到山洪就好了,怎都过了处暑,还有这么大的雨呢!哎呦,都忘了院子里的农具,阿越,快起来,把外头的东西收一收,别得给雨水泡坏了!”
  阿越刚顶了件蓑衣走进院子里,就被小农院外的变化给惊呆了,花了半响才回过神:“娘!你来瞧瞧啊!院子里的枯枣树竟一夜之间发了芽,这雨怎么这么怪呢!天呐!就连你养在水缸里两年不开花的木莲,都结花苞了!”
  林溪山顶。
  暴雨还在下。
  滂沱的雨雾浇不灭眼前熊熊燃烧的白色业火。
  腾地而起火焰里,那副单薄的骷髅骨架却还在挣扎,凄凄厉厉地叫喊,连同地上那几簇鬼哭草也像是感同身受地着了业火焚身的痛苦,跟骨女一起嘶嚎:“仙子这是为何?明明说好的交易,怎地出尔反尔?”
  阿青不置一词地折了梅枝,再度割开了皮肤,金色的血液就从尚未愈合的左腕伤口处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地上。
  原本匐地的野草像忽然之间被赋予了生命,开始争先恐后地抢那几滴被雨水稀释的仙人之血。
  隔着一丈的距离,被困在业火里的骨女闻见这极其诱人的滂沱仙力,整张脸都陷入了贪婪的狂热中,想要挣出牢笼去吮她的血,却是忽地一下,白色的烈焰窜至半空,顷刻间,原本还在焰火里张牙舞爪的骨女,便被烧成了灰烬。
  阿青的裙裾拂过骨女被烧成灰烬的残骸,注意到旁边的那几团鬼哭草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于呼啸而过的风雨声里嘤嘤呜呜。
  对她这样从灵石化身出来的神仙而言,身体本身就是一件法器,但这件法器对她而言,又是不能损伤的根本。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有一个物灵幻化的神仙舍得用这件法器。
  她听着它们窃窃私语的议论觉得实在好笑,轻嗤道:“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谈交易?”
  白色的业火遇雨不灭。
  原本生机勃勃的红粉骷髅眨眼就成了枯草。
  飞舞的萤火虫像一盏引路的蝇灯,轻飘飘地落在袁颂的肩膀上。
  阿青弯下腰,伸手捧住袁颂的脸,再度认认真真打量他的五官。
  一双漂亮的狐狸眼,即使闭着眼阖着目,也有欲语还休的殊色。
  暴雨没有打湿他的面庞。
  朦胧月影里,也能看清他投在下眼睑处睫毛的疏影。
  她先前数过,一共有一百二十七根眼睫。
  阿青盯着他纤浓的眼睫看了一会儿,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抚了抚他唇角那粒痣。
  然后她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他的额头上,从鼻腔里涌出的金色仙血已经滴在她羽衣的裙裾上,突然燃烧起来的羽衣像白鹤张开的巨大羽翼,将双额相抵的两个人包围在中心。
  紧接着,第二层巨大的白色翅膀开始从她皮肤里长出来,坚硬的羽毛根柄如同破土的种子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血肉里钻出来,以她的血脉为温床,源源不断地生长、蔓延,直到丰厚的羽翼将两人彻底容纳、严严实实地包裹。
  从泗水湖畔飞过来的萤火虫,如同一闪一闪的星星一样点缀在浓密的羽翼之中。
  无人打搅的寂静山林。
  春雨东风夜,千树放花,万物欣荣。
  仙人身处羽化的结界内,轻轻呼出一口气。
  阿青盯着袁颂纤浓的眼睫,在漫山遍野的金色血海里沉默良久,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袁颂,阎王要你三更死,我偏留你到五更。”
  第23章 -赐婚
  不得不说,撇开骨女这个意外,袁颂的方案在救太子这件事情上的可操作性极高。
  加上他向来思虑周全,一套营救方案设计得天衣无缝。
  更何况,比起佞臣乱朝,太子乃天命所归,少年忠臣振臂一呼,朝廷内外的有识之士,无一不想维护正统。
  被灭了满门的忠勇侯府的小侯爷沦落在外,更是于起事当日,率了八百精兵,以一敌百杀入东宫救太子于危难。
  一时之间,新帝登基,朝中官员换血的换血、清算的清算,折腾几个月,倒弄出一副难得的欣欣向荣、百废待兴的模样。
  袁颂自幼与新帝交好,此番舍命谋划,当得上一个“忠义仁勇”,年纪轻轻,身居高位也是理所当然,连带袁家在朝中的声势也与日俱增。
  阿青万万想不到,袁家这如日中天的架势居然有一天也能反哺她一个守护灵,灵池里的修为水涨船高,让她一个扣扣索索了几百年的穷神仙乍然暴富,相当莫名其妙、无所适从——她要是在双修上加把劲,不说回家了,就算把下界这三百年的修为全补回来,也绰绰有余。
  她起初觉得很不对劲,但后来细细一想,又觉得在命契之下,这种的变化也极为合理。
  毕竟命契两端是一损俱损的关系,灵气也理当由高位往低位流。
  她先前的灵气强于袁家的运势,自然是由她的灵脉滋养偌大袁氏,然而眼下,袁家在袁颂的执掌里,在朝野纷轧中站对了位置,彻底将“世族豪门”这四个字发扬光大。
  林溪山一役,的确是很折腾她筋骨,但阴差阳错,她却和袁颂互相成就,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能说,天道好轮回,做好人行善事,总不至于太倒霉。
  中秋一过,眨眼便入了秋。
  阿青开始困得坐不住。
  她的本体是半人半蛇的女娲后裔,临近冬天,难免感染一点蛇的秉性,忍不住就想要冬眠。
  光一个白天就能打上好几次盹,就更没心思去关心袁颂这段时间到底在忙什么,只是想到袁颂生死簿上的那个时间,又莫名有点惴惴不安——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也就是这个月底。
  只可惜袁颂忙得平日里见不到人影,就连休沐日也见不着人,通常是半夜了两个人才有些许负距离的交集。
  阿青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能感受到身侧有人拱着冷意上了床,抱了她没一会儿,被窝里就热乎乎得人头脑发晕,她困得要死,昏昏沉沉里,莫名其妙又跟他双修起来。
  这种时候通常也顾不上别的了。
  以往她总习惯让羽衣待在自己的视野范围之内,但直觉又告诉她,袁颂并不会拿走她的衣服乱来,久而久之,就也干脆听之任之,习惯了闭起眼睛享受。
  越是困倦的时候,身体其余的感官就越是敏锐。
  触手的皮肤光滑,压在胸口的肌肉也足够紧实,薄肌上覆着一层津津的汗,却不让她讨厌。
  腰身绷紧的肌理每一寸都结实得很有力量感,像是不管她怎么用,都不知疲倦。
  膝盖被折到肩膀,身体几乎已一种全然放开的状态在迎合他。
  潮热的黑暗中,阿青摸到前几日抓在他背上的伤痕,结着淡淡的痂。
  走神的时候,唇角被亲了亲,袁颂身上有股很好闻的绿茶冷竹香,轻轻哼着感受着她手指划过的痕迹,温柔地问她在想什么。
  凡人受伤,总归是要疼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抓伤袁颂的时候,他每次都很高兴。
  阿青迟疑地问出心中困惑,袁颂却搂住她说很喜欢。
  “为何?”
  长公子的思维方式总是让她一个神仙百思不得其解。
  《水经注》里的书生遇见一个喜欢用鞭子打他的公主,也跟对方处得不亦乐乎。
  她当然不是那个喜欢抽人鞭子的公主,但这时候也不敢确定袁颂到底是不是那个天赋异禀的书生。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当然心生欢喜。”
  阿青感受着袁颂的亲吻落在她眉眼,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双修固然是快乐事。
  但她可不是什么有情人。
  袁颂那么聪明的一个脑子,怎么可以对她这个神仙有这样肤浅的判断。
  只是袁颂今夜显然过于兴奋,弄到她后半程累得没心思跟他解释,干脆就随他去了。
  春宵苦短,两人每日能腻歪的也不过就几个时辰,等阿青睡到中午醒过来,身侧床榻早就空空如也,独留一地凌乱的羽衣,昭示一夜的旖旎。
  新帝登基后,不单袁颂忙,整个袁府也忙得连轴转。
  络绎不绝的访客快要踏破袁府的门槛,连带袁颂他爹日日捻着胡须,也对独子的作为欣慰非常。
  袁在望偶尔消食时绕到祠堂,又免不了对儿子年纪轻轻就官拜宰相一事偷偷自喜,当着列祖列宗的面,把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阿青被吵得心烦,又不方便现身骂人,只能等袁颂回家,小嘴叭叭地跟人诉苦告状。
  袁颂忍俊不禁:“我爹都夸我什么?”
  阿青下午被吵醒的起床气还在,声音闷闷的:“来来回回无非就那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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