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静默时好看,动作时也好看。
  皱眉好看,展眉也好看。
  就连现在这样,脸上沾着血,也有一种阴鸷的、偏执的、残忍的、疯魔而脆弱的好看。
  袁颂的脸上沾着不属于他的血,贵公子的锦衣衣摆上全是斑斑驳驳的血迹,在赶回来的路上被雨水打湿,晕得鞋面都是暗红色的血,显然是经历过一场难以言喻的恶战。
  确认袁颂毫发无伤。
  阿青彻底放心了,免不了沾沾自喜地在心里自夸一句自己的神通。
  很轻地扯了一下唇,本能地伸手想去擦袁颂脸上的血。
  然而胳膊一抬,就觉得全身的筋骨都要被天雷给打散了,伸到半空的手正要悻悻然地收回来,却被袁颂接过,将她的掌心贴在了他的脸上。
  也许是担心她身体不适,也许又仅仅只是想跟她拉近距离,袁颂在她身前蹲下身子,虔诚而温柔地仰视她,用冰凉的脸颊去熨帖她滚烫的手掌,轻声解释道:“陛下刚登基,朝局动荡,董后的余孽在暗中设局企图谋划一场暗杀,并另立外姓藩王改朝换代,我便跟陛下商议,不如趁此机会,将计就计,以狩猎为幌,引叛党倾巢而出,然后一网打尽。”
  各种布局和凶险不必细说,也不重要,入局的所有人都在拿命相搏。
  阿青当然知道袁颂是个顶聪明的人,她甚至严重怀疑,刚才那道天雷之所以打得她那么痛,搞不好被她暗改了国运都说不定。
  “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袁颂欲言又止,眸中却蕴出不可置信的期待。
  琥珀色的瞳孔里有柔情万状,像月下粼粼波动的水面,映出越来越盛的光芒。
  担心么?
  她好像是没担心过的。
  毕竟以她的法力,给他的蛇鳞无论如何都能护他周全。
  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的话,她未免也太对不起自己的仙阶了。
  阿青很自然地摇了摇头。
  袁颂眸中光芒微微黯淡了一寸,抿直的唇角轻轻动了动,像是有千言万语,却生生忍着没说。
  五脏六腑的灼烧感下降,阿青终于缓过神来,然后才漫不经心地轻轻嗤了声,开了口:“不然你以为什么叫守护灵,当真是供在你们祠堂里做摆设用的么?”
  她脸上的轻描淡写显露无疑,轻飘飘地也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仿佛是在告诉他,自己是法力通天的仙人,世间任何事也难不倒她。
  可张陵的手书里分明写得一清二楚。
  守护灵守的是一家的气运,气运不散,家业无损。
  这世间没有任何守护灵,敢违天道,干涉凡人寿数,除非她不要命。
  那支瞄准他射出来的弓弩拉出十层力,撞得他直坠下马,心脏被这股巨大的冲击力都抵得起伏不定,而本该收在怀里的蛇鳞却仿若有灵似地护在了他的胸口,替他硬生生抗下了那一箭。
  袁颂黯然垂下的目光,再次在短暂的镇定后,重新灼灼地望进了她眼底,他听见自己微微滞涩的、试探到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声音。
  “真的,只是因为这个?”
  第27章 -美色
  阿青听他问得古怪,不解地皱起眉:“不然呢?”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袁颂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谨慎地不想错过她任何细微的表情,“还有其他的可能?”
  守护灵不需要冒险做到这一步。
  或许,在神仙一望无垠的心湖里,也曾短暂地出现过他的倒影。
  哪怕仅仅只是一瞬间的心动。
  阿青:“比如?”
  “比如,你对我的想法,跟我对你的想法,很可能是一样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袁颂看着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慢,耐心的样子,循循善诱地像教稚童这世间最简单的笔画。
  阿青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神仙。
  爱偷懒的咸鱼仙人,能省一分力气,就绝不浪费本该用来睡觉的时间做任何没有收益的事情。
  袁颂心里很乱。
  担心她伤势,却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因为只要阿青不说,他永远无从得知真相。
  然而心里某个隐秘的地方,却又不见光地想要确认一种可能。
  彼此之间像隔着一层薄而透的纸门,他第一次在门外窥见门内不可思议的微光,于是大着胆子在门前踟蹰,却又难免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不知门内等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阿青笑了,露出一副神仙面对凡人时的揶揄:“这世间还有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袁颂仍认认真真看着她,眉峰轻动,“不然你为何要花这么大的力气救我?”
  “不是说了么,既是你袁家的守护灵,总要做得像模像样才是,”阿青叹了口气,觉得袁颂又莫名开始犯蠢,“好不容易将你送到宰相的位置,总不能就让你这么莫名其妙送命了吧?”
  想到那天在暖池里,替他变的那几张世家小姐的脸,阿青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偷偷腹诽,虽然袁颂这个宰相,脾气不好还喜欢恩将仇报,但仙人不记凡人仇,她才不跟他一般计较。
  “你都不知道,虽然以我的仙阶做你家的守护灵,多少有点杀鸡用牛刀了,但是呢,好歹我这个守护灵也算是做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你们凡间,皇权富贵,天子排第一,宰相排第二,真龙天子自有天命守护,就连真武大帝都干涉不了他们的命数,但宰相却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以后等蟠桃宴上与众仙家聚首,我跟别人吹嘘的时候,可有得说了呢。”
  但是,她绝对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被人诓骗进了法阵,被迫做了袁家的守护灵,她一定会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乐善好施、广结善缘、懂得投资的聪明神仙,叫别人一听她的际遇,就要对她的眼光五体投地!
  袁颂只觉得那扇纸门背后亮起的微光晃然而过,一下子暗下来的前路又渺茫得令人沮丧。
  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像是在埋怨她笨,握着她手掌的手指也跟着微微收紧,却不想就这样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再开口时,语气竟是跟她赌气般的不甘心,炽烈的眸光烙进她的瞳孔里:“宰相有什么了不起,你要是单纯只想跟人吹嘘,那我替你去争个皇位也无所谓。”
  哇哦。
  怎么合该名垂青史的忠臣居然也有肖想做皇帝的一天?
  就不怕他袁家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气呼呼地从棺材里爬出来敲他脑袋?
  阿青被他的豪言壮语逗笑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袁颂,不知道是该跟他说实话呢,还是劝他慎重考虑,趁早死了当皇帝的心。
  毕竟九五之尊是天命所归,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一个一个都排着号呢,哪是寻常人想做就做的?
  要是他真做了皇帝,她恐怕真的要被天雷打到魂飞魄散了。
  “袁颂,人各有命。”
  鉴于袁颂这人太有本事,谨慎起见,阿青不敢用话激他,免得一朝棋错,害她吃苦。
  想从他掌心里把手抽回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对方不让她如愿,她没办法,只能牢牢抚住他的脸。
  袁颂生得一对很好看的眼睛,淡色的琉璃瞳孔像浸在水里的宝石一样,一瞬不瞬盯着她瞧的时候,专注缱绻得会让人觉得好似他这人生二十岁不到的光景,汲汲营营,也只是为了在这尘世间等她一世。
  刚刚下过暴雨的日头阳光干净得泛着白,落在他澈然澄静的眼眸中,闪出如星的碎光,看得她总感觉自己身上的伤都好了大半。
  “美色误人”这四个字,真是神仙也难幸免。
  阿青不是一个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神仙,从来都不喜欢为做过的决定后悔。
  当初被张陵骗到袁家之后,也就懊恼了几日,就说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至于给袁颂暗改命格一事,虽未经过严密的深思熟虑,单纯只是想到了,便做了,挨一道天雷,也是她应得的。
  这时候被他这样温温柔柔地注视着,甚至觉得自己这鳞片,送得很恰到好处,相当划算。
  “你这年纪能做到宰相就已经很厉害了,做皇帝有什么意思呢?毕竟,宰相是可以偷懒的,但皇帝就——”
  “阿青。”
  说了一半的话被打断,袁颂似乎是失去了所有耐心,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于迷雾中,大胆地将手掌贴在了那扇薄透的门扉上。
  “你就是舍不得我,你舍不得我死。”
  “……”
  “承认这一点,有这么难吗?”
  第28章 -汤圆
  纤薄的竹叶积不住雨水的重量,风一吹,竹影一摇,晶莹剔透的一滴雨就砸在花坛底部的观景鹅卵石上。
  阿青怔怔地看着袁颂渐渐收起那点灼灼的咄咄逼人,听他问:“我说对了吗?”
  在袁颂小心翼翼的期待里,她认真地想了片刻,然后回了一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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