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鹤 第27节
“……真不打算回来了?”半晌,宁知衍问。
孟臾没回答他,而是随便找别的话题糊弄了过去。这个问题的答案目前尚未明朗,在她看来,谢鹤逸似乎正在向好转变的过程中。比如,他至少没有强行将她带回去,也不再需要时时刻刻掌控她的具体位置,甚至对她故意而为之的攻击性言语照单全收。
“谢二的精神可不太正常,你就不怕玩儿过火了?”
孟臾义正言辞地强调,“我没在玩儿。”
宁知衍轻叹口气,“他现在腹背受敌,日子不太好过。”
宁知衍明显话中有话,孟臾追问了句,“是……跟秦小姐的婚事吗?”
对面惊讶不已,“你知道?”
看来是猜对了,孟臾没追问,语气平静:“嗯,她之前来谢园吃过饭,但我回去晚了,没见到人。”
她记起吵架时曾当面质问过谢鹤逸关于秦小姐的事,但他当时没回答,事后也没解释。
孟臾不愿意承认,出走的确有一部分是这方面的原因,甚至连这场孤注一掷的豪赌最终结果是什么,她都不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深秋傍晚,一场大雨落下,空气愈发显得阴冷。石桥边的宽叶片植物长得有半人高,站在栏杆旁,一垂手就能触到叶尖上残余的雨水,
游客行人很少,整座镇子安静地像是只剩下灯声。
大降温,田欣从下午就开始张罗晚上要吃火锅,在小酒馆一楼最大的那张桌子上摆了个炭火炉,砂锅羊肉已经用小火煨了一下午,掀开锅盖,奶白色的汤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桌面上各色食材摆了一堆。
田欣被烫到了,摸着耳朵嘶哈嘶哈缓解,扬声叫:“……孟孟,别收拾了,快来吃。”
“来了。”孟臾将直播台和样品扇子归置完毕,笑着走过去,“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点热乎的,启冬哥呢?”
话音刚落,门口走近一个人,却不是邵启冬,而是谢鹤逸。
大概是因为撑着伞从镇口一路走过来,他身上那件灰色毛开衫沾着雨水的地方,颜色略显发暗,脸色不太好,眸中深深浅浅的淡倦。
四目相接,孟臾没作声,倒是田欣先开了口。
“咦,谢二哥来了?”她满脸惊喜,转脸问孟臾,“诶你哥过来你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幸好咱们今天吃火锅,添双筷子的事儿。”
孟臾心想,我哪知道他要来?不过,这人真像是在她身上装了雷达。虽然她常活动的地方有限,就那么几个,怎么每次他都跟通灵似的,准确找到她的方位?
邵启冬从后面取了酒出来,寒暄过后,几个人围炉而坐。
田欣热情道:“蘸料在我这边,有香菜、葱和蒜末,芝麻油,辣椒油……谢总有什么忌口的没?你像我表哥和孟孟,他俩都不吃香菜。我就不一样,等我有了钱,我要把全世界都种满香菜。”
孟臾默不作声,片刻后,听谢鹤逸说:“都可以。”
席间闲聊,话题转到邵启冬回乡创业之前的职业来。孟臾转过头,低声向谢鹤逸解释,“启冬哥原本是一名外科医生,做手术的,后来……发生意外手受伤了。”
邵启冬倒不见太过遗憾,只是难免感慨:“有时候回想起以前,真是恍如隔世。”
他从不避讳谈及过往的伤痛,反而很是释然,这份超脱难能可贵。孟臾很沉浸地听他讲在医学院上学时的事,一脸目瞪口呆,“……真的吗?真的现捞个尸体再上课?”
“嗯,真的啊。”邵启冬点点头,笑着向她们科普道:“我们学校里就有一个很大的福尔马林池,比如上解剖课,就会需要大体老师。每次打捞的时候,都要穿得严严实实,带护目镜,口罩,否则味道太重,几秒都受不了。”
“那是什么样子的啊?”孟臾拿着筷子,面色复杂。
“就……”邵启冬像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思忖片刻,指了指锅里飘着的煮熟的牛肉丸:“大概就像这样,泡得浮起来。”
孟臾和田欣准备下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满脸遍布不可名状的神色后,又忍不住哄笑开。
饭至半酣,玻璃杯与木桌交接发出清脆的响声。孟臾偏过头,见谢鹤逸面前的碗碟整洁地像是动都未动。
邵启冬向来妥帖,顺着她的眸光看过去,轻笑着告罪:“看来是不太合谢总口味?乡下地方,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
谢鹤逸尚未出声,孟臾唯恐他误解似的,一叠声道:“不是不是,他不吃羊肉。”
“你怎么不早说呀,再起一个清汤锅不就好了,哎不过没关系,现在也不晚。”说着,田欣放下筷子就要起身,被谢鹤逸低声制止,“不用了,我吃过饭来的。”
“对,他就是陪我们坐一下。”孟臾打圆场。
谢鹤逸没再接话,眉宇间神色明显更冷下来。
孟臾心知他在介意什么,无非是刚才田欣问他有无忌口时,她明明记得他不吃羊肉却故意没吭声,现在又因为怕邵启冬误会招待不周,忙不迭将此作为合理的借口说出来。可她不打算惯着他了,甚至——她或许可以做的再过分一点。
“蛋饺煮好了,尝尝味道怎么样……”孟臾站起身,用漏勺挑挑拣拣地把锅子里其他东西刮到一边,先舀起两个放在邵启冬碗里,又分给田欣两个。
剩下的两个留给自己吃,看都没看身畔那人一眼。
金黄色的蛋皮包裹着粉嫩多汁的肉馅儿,是她下午请教后厨的师傅,亲手准备的。热汤锅子里滚一会儿,鲜得眉毛掉下来。
“嗯,好吃。”邵启冬咬了一口,边咀嚼边不住轻轻点着头回味,他的视线扫过孟臾,由衷夸奖的话却是对着一直沉默的谢鹤逸说的,“……谢总可能不知道,小月学什么东西上手都很快,扇庄的老师傅们就没有不喜欢她的,每次提起来都赞不绝口。林奶奶那个秘制小葱饼,她看一次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是是是,我作证。孟孟每次做,连盘子都不用洗,因为会被我表哥一扫而光。”田欣举手积极捧场。
邵启冬十分大度地笑起来,装作很在意的样子,“你少埋汰我,这还有外人在呢,我不要面子啊?再说了,那是因为你每次都要分一半,剩下的我哪够吃啊。”
“怎么还怪到我头上来啦?”田欣嚎叫着,“孟孟你看他啊……”
孟臾反倒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显然邵启冬是想告诉谢鹤逸,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工作顺利,生活开心,他总是这样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她连忙说:“那有什么的,下次我多做点就好了。”
他们聊得热火朝天,谢鹤逸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冰水,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很明显,她在故意无视他,冷落他,并企图以此刺激他。
有意无意间,孟臾用余光瞥他一眼,却像是被察觉到,谢鹤逸侧眸,淡漠地看着她,透明镜片折射出黑瞳中那一片幽深的清寒,她有些不自在,僵硬地避开他的目光。
“孟孟,把你面前那盘小青菜给我烫几根吃。”听到田欣的要求,孟臾从心不在焉中回神,手肘不小心碰到盛酒的杯盏,随着她的动作掉落地面,啪擦碎成了渣。
“哎呀——”田欣没料到这场意外,不禁出声。
“别动别动,我来处理。”邵启冬连声强调,起身去取了工具回来,蹲下来仔细把碎片三下五除二打扫干净。
谢鹤逸蹙眉站在一旁,低声问她:“没伤到吧?”
“没……”孟臾摇头,还在可惜那套酒具就此少了个杯子,自责道:“都怪我太不小心了。”
邵启冬温声安慰她,“不要紧,别往心里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砸个杯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人没事就好。”
这顿饭吃得七七八八时,门前的雨水终于败下阵来,在檐外蒸发掉,夜空如洗。
饭后,邵启冬热情邀请谢鹤逸尝尝本地产的云雾茶,“这茶虽不名贵,但还能入口,我看谢总今晚都没怎么吃东西,只喝了酒,正好喝点茶消解一下。”
他做事很是周到得体,但越是这样,谢鹤逸就越觉心烦,他根本不打算继续留下来,却听孟臾替他应承下来,“好啊,我去拿茶叶。”
这是生怕他太过失礼,给她丢份儿呢。
谢鹤逸没给她这个面子,垂眸道:“茶就不必了,太晚了,我睡眠不好。”
说着,起身颔首告辞。
邵启冬怔了下,竟然还能笑得满脸和气,他客气附和道:“是,那倒是,这个点儿再喝茶确实会有影响。”
孟臾站在原地,目送谢鹤逸走到门边,直到他折身回过头来看自己,冷然问:“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孟臾心下忿忿不平,大庭广众之下,他连点儿面子情都不愿给她留。就连田欣好像都注意到他们之间流转着的奇怪氛围,邵启冬却好似无所觉一般,心平气和地打圆场提醒她,“小月,想什么呢?快去送送谢总,那是不是他的伞?”
“……噢。”孟臾带上门旁那把被主人遗落的伞,抬脚跟了出去。
第40章 硬骨头
谢鹤逸的步伐迈得很大,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出不短一段距离,孟臾小跑着追过去,没好气地扬声叫他:“哎你的伞——”他突然停下来回身,以至于她差点一头撞进他怀里。
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贴在一起。
谢鹤逸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睛看她,“你倒是听他的话,他让你送你就送?”
孟臾不满他语气中的讽刺,“谁说的对我就听谁的。”她细数他做错的地方,“启冬哥是好心才请你喝茶的,你非要扯什么太晚了睡不着,现在才几点?我记得你以前应酬回来很晚,经常喝泡得酽酽的浓茶解酒,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谢鹤逸声音很低很淡,“以前?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她寸步不让,冲他嚷:“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比谁都清楚!”
他喉结滚动,低声道:“对别人都很好,对我就只会发脾气?”
事已至此,索性彻底把话说开好了,孟臾注视着他,凛然道:“我曾经只对你一个人好过,也没见你有多稀罕。”
谢鹤逸气得不行,闭了闭眼,勉强压下满心戾气,回望着她沉声问:“在你心里,不是一直把那些对我的讨好,定义成是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做出的伪装吗?”
“我……”孟臾发觉自己竟然无法否认他的反问,因为她对他的感情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而是爱和恨相互拉扯,彼此牵制,她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用性作为支付,用以交换生活资料的行为,心底深处却又沉溺于从他那里所得到的、无与伦比的情绪价值难以自拔。
这些混沌而纠缠不清的情愫,他都是清楚的,甚至比她自己还要看得明白。
但以往,他是从不屑于跟她吵架的,更别提你来我往地争执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你一定要这样吗?”孟臾不再纠缠上个问题,而是说:“你为什么不能像启……像别人那样,稍微宽容一点,温和一点,情绪稳定一点,学会换位思考……”
谢鹤逸大概快要被她气炸了,气息都变得粗重,“别人?你想让我像谁?”
这个硬骨头,明明是她先要讲道理,讲不过又开始不讲理,东拉西扯,胡搅蛮缠,就是不肯服软。
孟臾垂眸,咬着唇不作声。
谢鹤逸沉声冷笑,“是,我这么自私、自大、脾气暴躁、不择手段,自然是比不上……别人。”
字字句句都跟她的要求反着来,明知道他可能只是在以退为进,可当听出他语气中难以掩饰的自厌,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孟臾难免接不下来,支吾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很不公平,希望你能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
她解释一句,“我不是嫌弃你……”
“没有嫌我吗?”他俯首敛眸,“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你会这么对我。”
像是对待仇人,报复一般地羞辱他,用对待对照组的上心让他失态,让他气急败坏。
孟臾知道他可能是误会了,可她不想也不能再继续做小伏低了,只得沉默不语。
谢鹤逸长叹一口气,伸出手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孟臾,你成功了。既然目的达到了,能跟我回去了吗?”
他从容的样子像是一面镜子,把她的处心积虑映照出来。
孟臾登时就有些羞恼,她的目的当然并非是为要他这样,可她没有办法表达的更清楚了,事实证明,他们果然谁都改变不了谁。她无可奈何地叹气,试图解释:“你错了,我只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东西。”
他不依不饶:“看清什么?”
她提起一口气,“我……不想说。”
谢鹤逸怒从心头起,“你……”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一言不发与他对视片刻,把伞柄递过去交还到他手中,下逐客令,“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说罢,孟臾就想转身离开,却不料被他一把拽了回来,力道之大弄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冷眼睨他:“谢鹤逸,你是不是有病!”
“你今天才知道?”他毫不在意,一手拎伞,一手紧紧握着她细瘦伶仃的腕。
“你放开我!”任凭她怎么甩都没用,她挣扎的动作越大,他的禁锢就越牢,似乎除了无能狂怒,她没有其他任何能产生有效对抗的办法,就这样僵持不下时,她实在气不过,顺势趴在他肩窝,对着颈间那片裸露,张口用力咬了下去。
而谢鹤逸除了最开始发出的那声意外大于忍痛的闷哼,就这样一动不动任由她发泄。等到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她才像是终于从混乱中回神。